摘要:“汉子”在词汇发展史上,由最初的“汉之小子”,引申为“男人的俗称”之义,突显了性别中男人相对于女人的地位,以及诸多男性的美好品质,有了“女人的情人或丈夫”和“有男子气概的”二义,才发展为我们如今熟悉的“汉子”。
关键词:汉子涵义
时下,“草原汉子”“套马的汉子”“压不垮的汉子”等表达,遍及各种书面材料,足见“汉子”在表达男人义时,相对于其他同义词汇倍受青睐,其中“汉子”的褒扬意味更是不言自明。然而,纵观“汉子”的发展史,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其词义远没有那么简单,是彻彻底底地经历了一段纠结的发展历程。
陆游《老学庵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之。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宫皆然。其妻供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卷三·29)
陆游所谓“贱丈夫”也就是对成年男人的俗称,“汉子”略有不庄重的色彩。此义亦是现如今人们所熟知的,除此之外,“汉子”的“女人的‘丈夫’”和“有男人气概的人,即英雄好汉”义,我们也并不陌生。尤其后者更是常用之义。
陆游所引用例在《北齐书》和《北史》中均有所载。
(1)显祖大怒,谓愔云:“何物汉子,我与官,不肯就!明日将过,我自共语。”(北齐书·卷二三·魏兰根列传)
(2)恺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就!”(北史·卷五六·魏兰根列传)
两史所记为同一事,在引用人物语言上大体相同,尤其是“何物汉子”。史书在收录人物语言方面,坚持实录的一面可见一斑。从这个角度而言,陆游所说的“汉子”使用始于五胡乱华时是十分可信的。陆游所见材料可能源于《北史》,亦或与《北史》所本材料同。《汉语大词典》说“‘汉子’(为)古时北方少数民族对汉族男子的称呼”,所举为《北齐书》例。似乎有些绝对,因为没有找到更多的语料支持。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汉儿”为北方少数民族对汉族男子的称呼:
(3)卿之妻子任在州住,当使汉儿之中无在卿前者。(北齐书·卷二二·卢文伟列传)
(4)高祖曰:“高都督纯将汉儿,恐不济事,今当割鲜卑兵千余人共相参杂,于意如何?”(北齐书·卷二一·高乾列传)
(5)阿那肱忿然作色曰:“汉儿多事,强知星宿。”(北史·卷二八·刘尼列传)
“汉儿”有明显的贬义,实为北人对中原汉人的蔑称,与中原汉人称北方少数民族的“虏”“胡”无别。在《北齐书》《北史》的叙述性的语句中没有出现过“汉儿”。另外,“汉儿”在《辽史》《金史》《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元史》《清史稿》等记录少数名族政权统治的史书中亦多用。同时,我们发现北方少数民族还称汉族男人为“汉”:
(6)帝驻马桥上,遥呼之,俨犹立不进,光就谓曰:“天子弟杀一汉,何所苦。”(北齐书·卷一二·武成十二王列传)
有时,“汉”并不只是个体,而是“汉人”:
(7)文宣入库,赐从臣器,特以二石角与归彦。谓曰:“尔事常山不得反,事长广得反,反时,将此角吓汉。”归彦额骨三道,着帻不安。文宣尝见之,怒,使以马鞭击其额,血被面,曰:“尔反时当以此骨吓汉。”其言反竟验云。(北齐书·卷一四·平秦王归彦列传)
这与汉民族人称北方少数民族的“虏”“胡”等的用法是完全相同的。在《北史》和《北齐书》中,北人也称中原朝廷为“汉”:
(8)浩曰:“太祖用漠北淳朴之人,南入汉地,变风易俗,化洽四海,自与羲、农、舜、禹齐烈,臣岂能仰名。” (北史·卷二一 ·崔宏列传)
其他在谈及两汉和相关地名时用汉,如汉文帝等汉水、江汉、广汉等。而叙述性的语句中仍是称南方朝廷为具体史称“魏”“晋”等。可见,北方少数民族看来,南人皆为汉,南方朝廷皆为汉。长期的对立关系,在汉族和少数民族头脑中都挥之不去,汉称北人为“虏”“胡”,北人称南人为“汉”自然在其心中难以实现平衡。于是,在汉语词汇复音化趋势进一步加强的大环境下“汉儿”即“汉之小儿(小人)”无疑成了最好的选择,同样,我们可以推测,“汉儿”表达文雅些即是“汉子”了,“汉子”同样为“汉之小孩子”当然是蔑称。因此,《汉语大词典》所释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此“汉子”与陆游所说的“汉子”是不同的,后者是对男人的俗称,是“子”虚化为词缀和汉语词汇复音化的产物。这里的“汉子”和俗称父亲的“老子”大体上应该经历了同样的历程。“老子”“老儿”也存在着和“汉子”“汉儿”同样的关系,“老子”《三国志》裴注中已见用例:“范乃曰:‘老子今兹坐卿兄弟族矣!’” (三国志·魏书·裴注引《魏略》)“老儿”则首见于《全唐诗》,卷692杜荀鹤《白发吟》有“家山苍翠万馀尺,藜杖楮冠输老儿”。从“老子”“老儿”的发展历程看来,“汉子”亦应早于“汉儿”,只是在魏晋以前没有如《北史》《北齐书》等性质相似的文献,因此便没能保留下来,也许,北方少数民族早期(至迟是汉)是以“汉子”称中原汉民族人的。
从词义发展的角度说,我们也可以视之为如蒋绍愚先生所说的“易位”。(蒋绍愚 2005)[1] “汉子”“汉儿”等,也正是汉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存在着南北方言差异的一种体现。徐时仪先生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在词汇上有一些差别。(徐时仪 2007)[2]表对男人的俗称义的“汉子”唐已见用例:
(9)惜汝即富贵,夺汝即贫穷。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全唐诗·卷806·寒山诗三百三首·二仪既开辟)
(10)邺城大道甚宽,何故驾车碾鞍?领鞴驴汉子科决,待驾车汉子喜欢。(全唐诗·卷873·罗绍威·碾驴鞍判)
“汉子”“汉儿”的产生,导致了“汉”不再单独使用。正像元以后“裤子”大量使用后,“裤”就在单独使用的环境中被取代了。(冯雪冬 2012)[3]后来受突显原则的影响,“汉子”又产生两义:一为女子的情人或配偶义,一为英雄好汉义,如:
(11)每朝分外说不尽无廉耻,颠狂相爱左。应有的私房贴了汉子,姿意淫讹。(全元散曲·商衟·南吕·一枝花·叹秀英·梁州)
(12)(云)二嫂请坐,今日是你个贵降的日子,我陪礼奉你一杯。(二旦云)我吃你娘汉子的酒。依着我把春梅休了者。(元·杨文奎·翠红乡儿女两团圆·第一折)
(13)哥哥,你休上船去。这婆娘眼脑不好,敢是他约着的汉子哩!(风雨像生货郎旦·第二折)
男女本身就是互补的,“汉子”即为男人,那女人要找的另一半自然就是“汉子”,“汉子”的语义从而缩小,现代汉语中“男人”与“汉子”一样也具有大体相同的功能。女人在丈夫之外有了男人或是违背伦理道德未出嫁时就背着父母交了男朋友,这样的行为被称为“养汉子”“养汉”“偷汉子”。
(14)由你写,或是跳墙蓦圈,剪柳搠包儿,做上马强盗,白昼抢夺;或是认道士,认和尚,养汉子!(朱太守·风雪渔樵记第二折)
(15)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金瓶梅·第二十六回)
当“汉子”的地位得到认可后,便成为了妻子的配偶:
(16)我撇枝秀元不是良家,是个中人。如今嫁这盆罐赵做了浑家,两口儿做些不恰好的勾当。俺这里方圆四十里,再无一分人家,单则是我家开座店面,在此招接往来客旅。只要等那有本钱的到来,便是钱龙入门。我汉子盆罐赵自去睡了,我且不要掩上门,坐在店里等着,看有甚么人来。(玎玎珰珰盆儿鬼·第一折)
(17)大姐姐也说得是。你又买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当初又与他汉子相交。(金瓶梅·第十六回)
实际上,相对于女人的伴侣而言,在书面材料中的确不容易分出“汉子”的地位是否得到认可,很多情况下需要根据语境判断:
(18)落后众和尚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金瓶梅·第八回)
这里的汉子指“西门庆”。《汉语大词典》中释“汉子”的一个义项为“俗称丈夫”,似具体释为“女人的情人或丈夫的俗称”更恰当些。另《大词典》引《儒林外史》第十四回“那些女人後面都跟着自己的漢子”为首证,尚可提前。
男性相对于女性而言是强势群体,尤其是在封建社会男人居于的是高高在上的位置,再加上本身的雄性特征,于是,在男人身上便自然呈现出一些美好的特质,而那些负面的却容易被忽略:
(19)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水浒传·27回)
同时,男人在一般看来,就是应该是硬气的:
(20)受罪囚人,哭的哭,叫的叫,那怕你金刚汉子。临刑始信身无主,到此方知命在人。(明·李开先·宝剑记·14出)
(21)行者道:“你这个孽畜,教做汉子?好汉子,半日儿就要吃饭?(西游记·17回)
男人自身也以强者自居,《西游记》72回:“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女人对优秀的男人更是心生爱慕,《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36回:“俺看此人一貌堂堂,双眸炯炯,俺若得这等一个汉子,带绾同心,枝头连理,岂不为美。”这样,男性美好的诸多方面汇集在一起,在“汉子”“男人”等本身是一般意义上的词汇身上,引申为“像男人一样的”之义:
(22)国师心下想道:“此人果好一个汉子。” (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52回)
《汉语大词典》引宋钱愐《钱氏私志》“一生聰明,要做甚麽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的漢子”例作为“好汉,大丈夫”义的首证,似可商榷,“血性的汉子”无异于“血性的男儿”“血性的人”,“汉子”仍是中性的。与例(20)“金刚汉子”同,只是受表示男性特质的词汇修饰而已,我们可以把它们视为“汉子”词义抽象化的一个重要阶段。
于是,“汉子”由最初的“汉之小子”,受汉语词汇复音化和人们思维中“错误”类推的推动,引申为“男人的俗称”之义,在此基础上又突显了性别中男人相对女人的地位,以及诸多男性的美好品质,有了“女人的情人或丈夫”和“有男子气概的”二义。这才发展为我们如今熟悉的“汉子”。
参考文献
[1]蒋绍愚 古代汉语词汇纲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81-82
[2]徐时仪 汉语白话发展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7:98
[3]冯雪冬 汉语“衣”“裳”“裙”“裤”之历史演变[J].理论界,2012,1: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