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是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即杜甫居住在沦陷的长安的次年春天所写的作品。
首句反映诗人爱国的深挚感情。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写来铿锵有声,气势不凡。说“山河在”,可见随着国家的残破,京都中往日繁华都已消失,只有山河依旧。次句一个“深”字,是经过锤炼的诗眼,写出劫后长安景象。春天本来绿草如茵,“深”字却显呈草木芜丛的景象。起两句用对仗,是律诗中的“对起格”。三、四句一般的解说是,花鸟本为怡情悦目之物,但因感时恨别,却使作者见花闻鸟而堕泪惊心。但也不妨作另一种理解,即以花鸟拟人,感时伤别,花也会溅泪,鸟也会惊心。两种解说,虽则不同,但精神却能相通。一则触景生情,一则移情于物;好诗正可两兼,凭读诗者各自体会。诗无达诂,见仁见智,此之谓也。“烽火”“家书”两句,分别从“感时”“恨别”转出,但下旬又因上句而生,自然深挚。“家书抵万金”,能说出消息隔绝、久望音讯不至时,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所以这一联脍炙人口。既无讯息,于极无聊赖之际,不免搔首踌躇,末两句即就此而结,说自己顿觉短发萧疏,几不胜簪。这样,在国破家亡,离乱伤痛之外,又叹息衰老,就更增一层悲哀。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辞:“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介绍“三吏” “三别”的文章不少,《石壕吏》尤为人们所熟悉。这里对诗本身的分析就从略了,只就认识上有分歧的一些问题,谈一点看法。
“三吏”“三别”揭露了唐代统治阶级的腐败横暴和封建兵役制给人民造成的苦难,这当然有深刻意义。但另一方面,作者也还勉励人民忍量巨大的创痛,去参加平叛战争,为此,还替“王师”及其统帅讲过好话,说军队里“抚养甚分明”“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仆射(指当时守洛阳的郭子仪,他曾为左仆射)如父兄”(《新安吏》)等等。这样写是否美化了封建兵役制,掩盖了统治阶级的罪恶?如果杜甫不这样写,而只作揭露,是否能更提高“三吏”“三别”的思想性?《石壕吏》是否因为它只在揭露,所以是“三吏”“三别”中最出色的一篇?《石壕吏》中为什么诗人目击这件事而不作声?是否过于冷漠?
我们以为问题恐怕不能这样看。“安史之乱”的酿成,固然是李唐王朝政治腐败,对人民剥削、压迫太重,加剧了内外矛盾的结果,但主要代表着北方落后民族统治集团利益的安、史叛乱势力的猖獗,却给国家人民带来更大的灾难祸害。因而,平叛战争在当时不但符合封建地主阶级王朝的利益,同时,也基本上符合广大人民的利益和愿望。战争是必须进行的。当然,战争的重担全部落到了人民的头上,取得胜利的巨大代价,也得由人民的生命财产、血泪痛苦来偿付。国家与人民,在讨伐叛乱这一点上是既矛盾而又统一的。忧民忧国的伟大诗人在这种历史环境里,内心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也必然会在作品中反映出来。要求诗人只能揭露控诉,不能颂扬慰勉,这是不顾历史具体情况的简单化态度。杜甫之伟大,正在于能够真实地反映出在特定历史环境里的人民的情绪和要求。
《新婚别》中“暮婚晨告别”的女子对自己“守边赴河阳”去的丈夫说:“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石壕吏》中把自己三个儿子全献给了国家的老妇人说:“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甚至像《垂老别》中看着自己“老妻卧路啼”而不得不与她诀别从征去的老头儿也叹息说: “万国尽征戌,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这些不都是代表人民群众思想的一个方面吗?难道他们全都只顾念个人一家,而没有想到这场平乱战争是非进行不可的吗?普通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我们为什么独独要以此去责备诗人呢?
杜甫当时刚从洛阳(诗中提到的河阳,就在其对面)出来,去往华州。他对那里急需兵员和服役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垂老别》中老人说那里“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守备比较坚固,敌人很难渡河;“势异邺城下”,与不久前九节度使围攻邺城而溃败的形势不一样。这和《新安吏》中诗人所说的掘壕牧马、劳役尚轻的慰语是相合的,当非谎言。何况,防守洛阳的就是后来收复长安、平定叛乱的功臣郭子仪。杜甫说他对待士卒抚养分明,亲如父兄,虽为了安慰征人及其家属的需要,或不免有溢美成分,但也并非不负责任的欺骗。《唐书》本传说:“子仪事上诚,御下恕,赏罚必信。”这不正是“抚养甚分明”吗?郭子仪自己上书则说: “臣愿陛下斥素餐(吃白饭的官员)去冗食,抑阉寺(限制太监的权力),任直臣,薄征弛役,恤隐抚鳏;委宰相以简贤任能,付臣以训兵御侮,则中兴之功,日月可冀。”可见,他并不是“西屠石城取紫袍”、一心邀功、不恤士卒的哥舒翰之流的将领。
总之,这一点并不能看成“三吏”“三别”的短处,恰恰相反,我们以为杜甫作品的诗史式的深刻性正在这里,他并没有违背事实去颂扬朝政清明、王师无敌。如果因为征兵的宫吏横暴,兵役负担沉重,给人民造成很大的痛苦,在诗中就只是控诉兵役制残酷,忘了战争本身的正义性,忽视了人民群众有着极其可贵的平定叛乱的愿望和自觉性,那是不可能提高作品的思想性的。杜诗中揭露的分量和它的艺术感染力,要比他的慰勉话重得多,深得多,这也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人民的种种苦难毕竟都是杜甫亲眼看到的,并不断地激动着他的。
“三吏”“三别”既是组诗,就互为补充,每一首可以各有侧重。比如《潼关吏》中的吏就不是谴责对象,诗人对他只是告诫、勉励。《石壕吏》是写得出色的,但如前所述,不能把原因归于只有揭露,《新安吏》《新婚别》等也是写得很好的。同时,组诗中每一首写法也可以不尽相同。《新安吏》《潼关吏》,作者作为诗中人物出现,有对话,有议论;在“三别”中,作者就不出场,仅仅作客观描写。《石壕吏》中的作者,地位处于两者之间,他虽上场,但只充当事情经过的目击者,而不作剧情中人物,所以只在诗的起结处点出他投宿与告别。这又是一种写法。这样写,既说明此事是亲身耳闻目见,增加了它的真实感,又因客观描写而把对这一家人命运的同情和对事情的思考、议论,全让给了读者。有人看到诗人写这件事而没有写自己出来讲话,就以为他是保持沉默,不表态,只是一个“无言的旁观者”,从而对诗人的漠然态度表示惊异,这多半是不明诗人构思立意或对诗人有偏见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