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位离休老干部对我说:“我正在看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注释比较详细,只是有些地方不解释还是读不懂,比如杜甫的《秋兴八首》就有些句子很不好理解。记得有两句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为他作了详细的解说。由此想到诗词的特殊修辞句法是我们必须了解的,否则,读诗词就可能遇到更多的障碍,或产生误解。这种特殊修辞句法的形成,与律诗的兴起,有很大的关系。
汉魏六朝时代的诗,构句多用平直表述的方式。句意的曲折表达是随着唐代近体诗的兴起,特别是讲究对仗的律诗的盛行而逐步增多的。如南朝齐诗人谢朓有佳句云: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新荷”茎嫩,微微一触,便能动摇;“余花”蒂萎,忽受震颠,自然堕落。状物可谓入微,然只是直说。至唐王维诗则云: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瞑》)已倒过来说了。依通常顺序说应是:浣女归而竹喧,渔舟下而莲动。但它又非单纯的倒装句,而是按感觉的先后顺序来写的:竹林深暗,故先闻喧哗之声,然后知女子浣洗归来;荷丛茂密,先见其摆动之状,然后知有渔舟顺流而下。诗意曲折有致。宋陆游诗云:
绿叶忽低知乌立,青萍微动觉鱼行。(《初夏闲步村落间》)亦属此类,用“知”、用“觉”,更强调非眼见鸟鱼,而全凭物理和经验推断而知。至如《红楼梦》藕香榭对联云: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第38回)则兰舟之归来,又从芙蓉在水中之倒影忽然破碎而知,是更多一层曲折。
曲折有时是借替代之词才形成的。王安石有两联常被人提起,一联云:
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南浦》)“鸭绿”,指春水,所谓“春水鸭头绿”;“鹅黄”,指新柳,其色嫩黄如鹅雏。这是用颜色来替代吟咏之物。另一联则以相喻之物来替代:
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禾末》与《壬戊五月与和叔同游齐安》二诗中都用)
“白雪”代丝,“黄云”代麦,比喻之词置于诗句中,其所代何物自不会错认。另有:
缲成白雪三千丈,细草孤云一片愁。(《示俞秀老》)这里的“白雪”先喻素丝,转而又喻白发,因李白有“白发三干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之句。用典故出处语词替代也是一种普遍形式。如李商隐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说的当然不是庄周和蜀帝,而是借典故说自己。苏轼有友人托人捎给他六瓶酒,结果信送到了,酒却没有。东坡就写了一首诗询问此事,其中两句说: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章质走送酒六壶,书至r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青州从事”为好酒之代称。因青州有齐郡;从事,官名,借以说到齐,以谐好酒能到脐。语出《世说新语?术解》。“乌有先生”为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虚拟之人名。这一联诗若直说,便是哪想到六瓶酒全都没了,便无诗意可言。有此借代,就显出东坡驾驭文字的技巧和极为幽默诙谐的个性。
用语替代的变化甚多。东坡凭借联想,在诗中以将来的结果来形容眼前情景,这样的替代是较为奇特的:
桑畴雨过罗纨腻,麦垅风来饼饵香,(《和文与可洋川园池?南国》)如果桑经雨打,其光泽令人想到滑腻的罗纨尚可说得过去的话,生长在田垅上的麦子是不大可能有饼饵的香味的。其实,这里的形容全基于联想,犹东坡《初到黄州》诗:“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桑经雨而叶大,则蚕肥丝优,能织罗纨,故云;麦长势良好,丰收后能制饼饵,故仿佛已闻其香味。释洪惠《冷斋夜话》称这两句“如《华严经》举果知因,譬如莲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造语之工至此,尽古今之变”。
近体诗尤其是律诗的句法、字法最大的改变,也许是不再遵照通常的语言习惯、语法规律。比如一句话,通常由主语和谓语两部分组成,排列顺序也有一定,如主语一动词一宾语等等。这些在诗的特殊句法中都可以改变。最常被人提到的例子是温庭筠的诗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全由名词组成,没有一个可充当谓语的动词、形容词或系词;若以正常语句翻译,因其本有某种不确定性,便可有多种句式,可任意选择“鸡声”“茅店”或“月”为主语来组旬。这其实也不是温飞卿的新发明,在他之前,刘禹锡诗中就已有:
枫林社日鼓,茅屋午时鸡。(《秋日送客至潜水驿》)在温之后,欧阳修也有:
乌声梅店雨,野色柳桥春。(《过张至秘校庄》)就连《红楼梦》中林黛玉替贾宝玉当“枪手”代拟的五律《杏帘在望》中也说: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第18回)七言律诗中也有。如黄庭坚的: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陆放翁的: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更普遍的是语序的不规则和词义的不固定。语序不规则容易理解;词义的不固定,指的是词(通常是动词或形容词)本身含义和词与词之间的关系。如杜审言诗: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晋陵,即今江苏常州,位于长江南岸,近海。“出”海的是“云霞”呢,还是“曙”色?可以都是。“渡”江的是“梅柳”呢,还是“春”光?俞陛云《诗境浅说》云:“春光自江南而北,用‘渡’字尤精确。”仿佛“渡”字只属“春”;但仔细一想,游望所见之春光,不就是“梅柳”吗?所以也是两可的。杜甫律诗的变化尤多。如: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将军山林》)这还可以复原正常语句为:风折笋而垂绿,雨肥梅而绽红(或雨使梅绽红而肥)。也有难复原为通常语言的,如: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若复原为桃花嫩红,新柳叶青,不但“入”字“归”字没有着落,成了多余,且诗趣全失,简直就像是笨人在说废话了。但要将这两个字说得恰到好处,又谈何容易!造句至此,真可谓能意会而难以言传了。
韦应物有名句一联,看似未加琢刻,其实仍是特殊句法: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准上喜会梁州故人》)“浮云”既不是辞别的对象,也不是辞别时的情景,而是与友人“一别后”彼此行踪飘忽不定的比喻。同样,“流水”也是比喻别后“十年间”岁月光阴之容易消逝。这也许是从李白《送友人》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中得到启示而演化成的。但毕竟句法更具特殊性,必须补上若干词语才能使句意完全表述明白。诗人把这一补充工作留给了读者,让读者自己去发现、领悟,且决不致因此而产生歧义或使句意晦涩,所以高明。
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其著名的《秋兴八首》多有用特殊句法者,我在開头时提到给一位老干部解说的两句即是: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其一)之所以那位老同志不大懂得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主要还是不习惯特殊句法中的语词,在组句时可以颠来倒去,甚至在两句之间变换。比如这两句
若译成口语,可以是:“秋天的傍晚,地势高峻的白帝城处处响起急急的砧声,如在催促人们快拿起剪刀尺子来赶制寒衣。”(古人制衣,先要在“砧”即捣衣石上捣过,使之柔软)我基本上没有添加什么语词,都是诗中原来有的,可对照一下,语序的改变有多大啊!还有一联是更有其祖父杜审言的技法:
丛菊两開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其一)杨伦《杜诗镜铨》云:“朱注:公至夔州,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言两见菊開,徒陨他日之泪,孤舟乍系,惟怀故园之心也。”从句法字法言,则妙在“開”字“系”字均可两属、兼顾前后,即不但菊花開,亦泪花開,不但孤舟系,亦归心系也。与此相类的尚有: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其七)诗人身居蜀地而思念长安的昆明池,借汉说唐。昆明池,在唐为皇帝常临幸之地,如同曲江。池边有二石人,左牵牛,右织女,隔水相望,以像银河之无涯。又刻玉石为鲸鱼,传说每至雷雨,常吼鸣,鳍尾皆动,汉时祭之以祈雨。两句遥想昆明池畔景象,空灵奇诡。“织女”之“机丝”云锦,本出幻想,乃属乌有,何况是石人?用一“虚”字,更兼及月光,字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石鲸鳞甲”,纵有传说可据,又岂能真“动”?能动者,秋风也。秋风起,则石鲸鳞甲仿佛也因之而动起来了。
语序的颠倒变化,能使正常语序下难免平弱的句子变得劲健老练起来。这一点也很重要。以上的例句也都含有这种作用。另有写长安物产之美的一联倒装句,更常为修辞学家所引用: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其八)倒装在有的情况下,也为符合律旬的平仄声要求,但此联却与之无关,完全可以复原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但这一来,笔力便平弱得多了,不复有原句的精神,且描述的重心也从感叹物产之美中移開了。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被载入《西清诗话》等书的宋代故事来: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甚得意悠闲,便即兴吟小诗一首云:
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
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有人看了后,建议他把第三句改成“日斜奏赋长杨罢”,还说:“诗家语如此乃健。”的确,经颠倒二字后,第三句顿时变得陡健有精神了,从而更衬出末了一句神态之悠闲。改字者真不愧为作诗的高手。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律诗句法字法的特殊性及其妙用,只有通过多读、多细心体会、玩味,甚至自己的习作实践,才能有更深切的理解和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