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文学革命的口号移植到写作教学
“我手写我口”作为一个口号,产生于晚清的文学革命,出自近代杰出诗人黄遵宪。1868年,21岁的黄遵宪写下《杂感》5首,其中有诗句“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黄遵宪当初提出“我手写我口”,是为了倡导一种诗歌创作的理念,反对传统诗坛盛行的泥古主义的创作方法和语言风格。《杂感》诗中的另外几句,“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正表达了他对尊古诗风的尖锐批评。在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中,“我手写我口”被视为语言文学史上关于言文合一主张的第一次最明确的表述。
是谁最早将“我手写我口”的口号引进语文教学,大概已不易考证,但产生这种“移植”的原因不难追寻。我们今天来分析“我手写我口”的诗歌创作理论,可以概括出三个方面的重要内涵:第一,诗歌内容要表现“我”,写诗是为了表达“我”的真实的思想情感和现实体验;第二,表现形式要“口语化”,要用生活中的活的语言来写诗歌;第三,美学目标上要追求创新,诗歌要具备有别于古人的当代风格。这三层含义,特别是前两者,与写作教学的道理是息息相通的。学生作文,面临的问题总是表达什么内容和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我手写我口”恰是在这两个方面凝练地申明了主张。
二、旨在破除写作的神秘感和八股腔
写文章,古往今来一向被视为很不简单的事。在旧时的书塾里学生识字念书,并不个个学习作文,只有一部分预备科举应试的学生才训练作文,作文能力的重要性和特殊性可想而知。虽然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的写作教学与旧时代的文言文写作有质的区别,但在目前的基础教育中,从初步的认字读书到学习作文,仍然是语文能力培养中一个重大的阶段性跨越。破除作文的神秘感,是学习作文的前提条件。学生在学习作文以前,早就能够使用口头语言。因此,充分利用学生已有的口语基础,沟通口语和书面语,让口语的表达能力迁移到书面语的表达,是作文指导最基本最自然的途径。许多前辈学者论及写作教学时,都强调写作和说话的相似。叶圣陶先生在文章中多次说过类似的话,“写作就是说话,为了生活上的种种需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不过不是口头说话,而是笔头说话”,“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实际上学生普遍存在着对写作的惧怕,叶圣陶先生曾说:“这是一道关,学习写作的人首先得打破它。打破它实在没有什么困难,因为它只是思想上的一个小疙瘩。”由“我手写我口”演绎出来的“写作就是说话”,是克服写作畏难情绪的思想武器。
“我手写我口”运用到写作教学中,担负着两个使命:一是宣扬写作是说话的延伸,这有利于激励学习写作的自信心;二是宣扬写作的内容应该以自身的经验为范围,这有利于倡导表达真实的思想认识和生活感受。在当前的教学实际中,很多教师对这个口号的理解多侧重于前者,对后一项任务则往往认识不足。在传统的语文教育中,封建社会的政治伦理和考试制度造成了写作教学的弊病,即“代圣人立言”的八股风格。这种文风的流毒影响到现在,就表现为作文内容假大空,表述语言打官腔,要么空喊口号、言之无物,要么矫揉造作、无病呻吟。“我手写我口”体现了对八股精神和虚假文风的矫正。
三、不能无视口语和书面语的差别
在强调“写作就是说话”“怎么说就可以怎么写”的同时,我们不能忽略一个更深层次的事实。尽管现代白话文的普及实现了真正的言文统一,我们还是不能在口语和书面语之间简单地画等号,必须承认口语和书面语是存在重大差别的,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人人都会说话却并不是人人都会写文章,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有的人能说会道却写不出好的文章。张中行先生在《文言和白话》一书中认为,书面语和口语难以完全一致主要是客观上的原因:“显而易见的,如口散漫,笔严密,口冗杂,笔简练,口率直,笔委曲,出于口的内容大多是家常的,出于笔的内容常常是专门的,等等,都会使书面语自成一套,至少是虽然离口语不远而不能重合。”更有学者把口语和书面语的差别强调到十分突出的程度,如金开诚先生就认为:“我多次写文章说,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写,这话完全是不对……”“用于思维的内部语言、用于说话的口头语言和用于写作的书面语言,在运用上各有特点,不能简单照搬。有些意思口头上说说并不费力,可一旦落笔成文,往往感到这也不妥当,那也没分寸。不知要费多少提炼、打磨工夫,才能把一篇文章写成写好。”
是认同“写作就是说话”,还是强调口语和书面语的不同,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是对“我手写我口”的不同层级的理解,学者们的不同观点不过是各有侧重、各有指向罢了。
中小学写作教学中,在学生练习作文的初级阶段,不妨灌输“写作就是说话”,鼓励他们大胆地写“我”想说的话,顺利地构架起从口语过渡到书面语的桥梁,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但从此往后,作文训练更重要的任务,应该是认识和掌握书面语不同于口语的特点,努力遵循书面语的规律来学习写作。虽然叶圣陶先生再三提倡“写作就是说话”,但同时他又说:“写作和说话虽说同样是发表,可也有不同处。写作一定有个中心,写一张最简单的便条,写一篇千万字的论文,同样的有个中心,不像随便谈话那样可以东拉西扯,前后无照应。写作又得比说话正确些,齐整些,干净些。”他曾将一篇谈写作教学的文章题名为“写加了工的话”,这正是点到了作文指导的关键。写作,毕竟是语言应用的一项专门技能。写规范的书面文章,必须具备中心主题、结构层次、词句运用等诸多方面的构思加工能力。在这个层面上讲,写作的能力远非一句“写作就是说话”所能涵盖。目前许多学生写作能力上存在的一些缺陷,恰恰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会对“话”进行书面的加工。有些学生把方言口语、短信语言和网络语言的某些表达方式写进作文,也缘于他们对口语、书面语的语体差异缺乏清醒认识。片面理解“我手写我口”,直接书写口语将严重影响写作水平的提高。修辞学家王希杰先生说:“不仅脱离口语的书面语、与口语相对立的书面语是没有前途的,而且,与口语完全等同的书面语也是不好的,不利于民族文化的发展的。”旧,这样的辩证分析对写作教学特别具有指导意义。
以上三点,构成我们由浅入深理解“我手写我口”的三个层面:这个口号初始时是从文学创作领域移植到写作教学的;在作文指导的基础阶段,这个口号能起到扫除心理障碍、提倡表达真情实感的作用;但这个口号不能片面地过度使用,写作教学长期的根本的任务,是学习掌握书面语特有的运用规律。口号可以对一个理念进行鲜明的提示,却不能代替对一种思想的完整阐释。在具体的教学行为中我们必须全面、辩证地理解“我手写我口”,科学合理地使用这个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