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看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当语法学家们还在争论长短被字句中“被”字到底是被动标记还是某一词类的时候,“被”以一种另类的姿态从虚拟的空间汹涌而来,其使用频率之高、涉及领域之广令人咂舌!
所谓“另类”,主要是指“被”字后面带上了原本不能带的非及物性词语,包括不及物动词、形容词、名词,有学者将这种突破常规的用法称为“被组合”。要说“被”字,在现代汉语中并不是什么好字眼。虽然受印欧语尤其是英语被动语态的影响,被字句的功能扩大了,但多数情况下表达的还是不如意的事情。为什么偏偏由这样一个“被”字形成的组合会引起公众和媒体极大的关注,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流行语,甚至会荣登2009年“十大流行语”社会生活类榜首呢?笔者认为不外乎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公众遭遇的权利困境,是“被组合”风行的社会基础。
我国正处于社会急剧转型和社会矛盾比较集中显现的时期。尽管法律、法规、制度建设日趋完善,但由于公众话语长期缺席的惯性作用以及权力阶层中长期存在的长官意志、家长特权等封建观念的作祟,制度执行过程中欺上瞒下、弄虚作假、权力滥用等行为仍屡禁不止。现阶段对公共权力有效约束的缺乏,使权利意识逐渐觉醒的公众对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充满了焦虑感。“被组合”作为一种民间话语形式,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
我们不妨从最早的“被自杀”说起。“被自杀”诉说了什么?说话人的意思其实很明确:“(已被他杀)被强说成了自杀”。作为对官方“自杀”一说的质疑和否定,“被自杀”映现了弱势个体惨遭杀害的真相,诉说了当事人生命权利被剥夺的冤屈之情,表达了公众对制度权威被化解为“潜规则”的痛恨。“被就业”呢?看看起初是怎么使用的:“2009年的7月,我毕业了,我也‘被就业’了。”面对学校“就业率的打造”,对照眼下自己的实际处境,当事人揶揄的态度是那么的鲜明:“(没有就业)被强说成就业了”!作为对“就业”谎言的愤慨,“被就业”映现了大学毕业生就业难的现状,谴责了利用公权造假的荒唐行为。“被全勤”的意思更为直接,即“被迫全勤”。作为对“全勤”的戏谑,“被全勤”映现了连法定休息日都不能享受的广大职工的真实生活状态,诉说了当事人休息权利被剥夺的无奈,表达了公众对劳动休假制度被束之高阁的愤懑之情。
可以看出,“被组合”之所以能立刻引起网民的共鸣、媒体的关注以及社会各界的广泛认同,就在于它作为一种抗争,宣泄了公众久受压抑的不安情绪,映现了公众“被胁迫、被欺骗、被愚弄”的社会现实,表达了公众的权利诉求。公众正当权利的不断遭受侵犯,是“被组合”流行开来的根本原因。
第二,网络传播的兴起,为“被组合”的迅速流行创造了空间。
用今天的眼光审视过去,我们其实早就生活在“被”时代:大跃进时期粮食产量的“被高产”,“文革”时期斗争形势的“被大好”,改革开放初期全民的“被下海”等……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被组合”?除了前面提到的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恐怕还和信息的传播方式密切相关。
过去,我们习惯于传统的大众传播。这种传播方式自上而下,一个声音,模式单一且速度较慢。个人虽然也能参与其中,但自己并不能控制,也不需要控制,因那个时代已经形成了对公权话语的盲从和依赖。如今,公众钟情于网络传播。不仅因为网络传播的快捷,更因为它打破了公众只能作为受众的束缚,赋予每一个人自由、平等的话语权。在这里,就是在家里,自己就是主人。想看(听)什么任由选择,想说什么可以自由发表。这种浓厚的自由氛围,进一步唤醒了公众的权利自主意识,大大激发了公众的言说热情和语言创造能力。由此,网络传播已成为信息传播的新生力量,甚至成为有效的民主监督渠道。
当个体感受到自己的正当权利受到压制,公众不愿被强制接受失真的信息时,网民就会利用开放、自由的网络平台,进行宣泄和否定。通过语言的过滤,“被”这个含有“无奈”意味的字眼,受到了网民的青睐。在他们看来,在某一典型社会事件或现象的关键语词前面加个“被”字,最能体现弱势者遭受胁迫的处境,用它来否定失真的信息也最为经济。“被自杀”一经出现,适合这一形式的生活场景也就很快被概括了出来:被自愿、被中产、被高速、被出局、被道歉、被增长、被强大、被幸福、被潜规则……若离开网络传播这个助推器,不敢说“被组合”就创造不出来,至少可以说不会像今天这样流行。
第三,汉语自身的灵活性,为“被”字搭建了一个相对自由填充的框架。这可以看做“被组合”得以形成并流行开来的语言内部原因。
我们知道,形态语言的语法往往是说一不二的,体现“形合”的特点;而汉语则没有那么多硬性的东西,体现出“意合”的特点。“被”字的一般用法,和英语等被动态的语法形式不同,它极其灵活,既可以引进施事,又可以直接黏附于谓词性词语的前面,还可以用于“零主语”的被字句。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成分,起何种作用,是否仍处于实词虚化的语法化过程之中等问题,至今不能完全解释清楚。这种灵活性,使语法学家们伤透了脑筋,却也使得语言使用者相对自由地拿来填充某一句法框架成为可能。
“被组合”把“被”直接移植到一个主动、可控的事件句,原来要用的许多词语甚至是句子,都被节缩掉,从而形成一个新的充满矛盾的复合框架。尽管该框架表层的形式与原型结构相同,都是“X被Y”,内涵却发生了质的变化。说话者的参照点不再是原型意义上的“受事”,而是整个事件。加“被”表达了对事件的强烈否定。当然,“被”前的主体依然是说话人移情的对象,不过,已由原型的“不如意者”,强化为被压制的“受害者”了。
“我被捐款了!”当有人这样感慨的时候,我们不能按英语的被动态做这样的类推:“‘我’遭了什么不幸,人们都给我捐了款”:而是应该先抽离“被”,还原成一个主动句,再进行否定:“我捐款了,却是被迫的”!(当然,特定语境中也有理解为“我没有捐款,但被说成捐了款”的可能,和我们的分析不矛盾。)“被组合”以这种高度凝练的节缩形式,表达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产生了极强的陌生化美感(生动、新颖、诙谐),充分体现了汉语“以意治形”“既节约又灵活”,的一面。
第四,语言使用者娱乐、游戏的心态,加速了“被组合”的蔓延之势。
“被组合”被创造之初,虽不乏戏谑的色彩,人们却总是笑不起来,因为它概括的多是严肃的社会事件或现象,反映的是弱势者权利被压制的辛酸与无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再满足于这一主观浮现意义,而是力求表现更丰富的内容,调侃便成了促使“被组合”原型语义泛化的手段。
我们来看看凤凰网“世界被足球”栏目的标题:“世界被足球!被失业,被房奴,不如被足球!”显然,主持人是用“被组合”对世界杯进行调侃,但又不失幽默。说话人通过句际思路转换,把听话人“逼入”了自己预设的调侃空白处,从而获得了意外的顿悟:强势的足球,给我们带来的却是快乐。这里的“被足球”中“主体遭受压制”的色彩已经变得很淡了。新华网对世锦赛上中国男子篮球队小组出线形势的调侃,则更为典型:“奇迹发生,中国队惨败被出线。”这里的“被出线”的语义恐怕已变为“被动出线”甚至是“被送出线”了。想想看,还有什么不能“被”呢?
说话人利用“被组合”进行调侃,目的是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借以帮助人们释放紧张情绪,排遣生活中的落寞无聊等,同时满足自己求新、求异、彰显个性的心理需求。也正是使用者这种娱乐、游戏的心态,直接导致了“被组合”形式框架的进一步开放及语义的泛化,造成了目前“被组合”的“恶搞”之势。
对此,我们用不着指责,也用不着担心。“被组合”的泛化不过是反映了使用者对其所具有的文化含义和形式意味的一种心理认同,目的只是娱乐—下,没有什么大不了。当人们觉得它不再“好玩”的时候,其蔓延之势就会很自然地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