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房陵,西北面是一带环城水滨,有一处住宅区,叫滨河花园,恐怕是新建,“花园”竟无花,只有滨河一溜,顺道建有几排住宅。住宅有两片,分而不离,南大北小,正如一个留着东德大偏分发式(抑或勾口五十子武)的少女,伫依在河畔,轻舒玉臂,清新宜人。恰于腋弯处有一方清泉,天旱不涸,水涝不浊,冬暖夏凉。
上沿路是一带青色大理石栏杆镶边,顺势斜入泉边,引出数级石阶,泉两边等距放着一些洗石,北边有二十块,南边有十八块,呈三角坡形,一半浸入泉中,下有碗口大圆孔,岸边,在洗石对应的位置,各有一方坐板。洗石或平滑,或线索勒刻成菱形,设计的一样大小,坐板一应绿色方砖,表面是相向对称曲纹。
这是城东北远近姑娘婆姨浣洗的好所在,误入其中,定有许多趣闻、趣话,美你一下子,更有美人,靓装诱你一下子。南边上首坐的一个潦亮、能干、利索的中年婆子,说的是计划生育,恐怕是娘家山旮旯子的事吧:“一胎生了三个,妇联主任就动员去结扎。你懂不懂政策,党的政策规定认‘胎’,不认‘个’,你说笑人不笑人。”
“生三个一胎,老人家在时,国家还帮着养哩。”
“可不是,更高兴的是一对儿子,一个姑娘,全环(周全的意思)。”
“羡慕?你也生吧,生五个我们大家帮你养。”
“不行哪,别人一胎生三个,我生了两胎,也没生出三个。”
哈哈哈哈……
对岸白头发老妪的话反映的是大问题:“我孙子要请个保姆,儿子说要有文化,人漂亮。哪儿找去?有文化,她上大学去了,人漂亮早有主了。只有领回来,我看着。”说完棒槌抡得老高,那仿佛棰的不是尿布,是疲劳,水花四溅,唱和着幸福的歌谣。
“我说你就好好地抓住机会养吧。”还是那个中年婆儿,“小心亲家领去养了,就这么个孙子,你再不养没机会了,横竖就这两年,住幼儿园,就走了,你后悔也来不及哟。”说完,双手一推一摊,手中的红色无袖连衣裙轻轻地飘入水中,像一只高贵的红蝴蝶轻盈地融入碧玉深处,又双手往起一揽,水花飞出,莹莹闪亮,衣服上的皂粉泡沫如白云在水面上缓缓浮动,与其他姑娘们、少妇们,摆漂的白沫汇在一起,荡漾着流入出口,迷人的乳缦,颤动的胸襟,顿时奏响和谐的旋律,一天家务的疲劳,数日来单位工作的压力,化着水中的皂沫,空中的白云,慢慢地消散在九霄云外。
少女们穿着短衣裙走来了,学着妈妈把本来就不长的头发向上绾一个髻儿,周围有一边毛绒绒的头发调皮地游干髻外,远远看去,像山上板栗枝头的栗扎包,臂弯里挂着一个荸荠武小蓝,松松放几件衣裳,走在台阶上,秀腿修直,以手护额,挺胸眯眼,扫视水域,那姿态,俨然竹间骄傲的孔雀,水畔悠闲的白鹤,来到水边,慢腾腾地放下蓝子,拿出衣服,先把蓝子放在水中涮涮,恐怕是心仪上水位洗石,不肯下水,斜蹲在岸上,把衣服放在水面,让水自去浸湿,不在乎快洗快回,初生的并蒂兰花只在衣面上轻拨细弄,如风吹拂,那情景是少女的娇羞,又学足了她妈妈的慵懒,抿起的双唇,翘起的口角都写满了稚嫩的鄙夷,对面的几个婆予撤嘴斜眼现出不屑,她们那是全然不知,照旧是时不时直起身望望水……
老爷们的身影也常出现,多是妇人们要洗完了来接一程,帮着担篮子,拿“出入平安”的垫子,就这还被女同胞们说成“模范”。也有下水亲自动手的,那只是处理一些鞋袜之类的东西,有一个高挑的少妇,薄薄的嘴唇,青白色削脸,说爷儿们洗衣如亲嘴儿一样,有气无力,“娘儿们我看不起”,原来,她怀疑爷们洗不干净。其实,也有爷儿们来独立完成任务的,或者短裤背心,蓝裤褂,低着头默默地来,在下水位三下五除二洗完就又默默地走了,恐怕是单身了;或者提着拖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恐怕妻子催了好几遍,又不能不来,支差吧。
常去的专业洗者,都备有长筒水鞋,或绿,或红,或蓝,或紫,或黑白有问,或军用迷彩青绿相杂,整齐地浸入水中,在马路边倚栏俯视,如驻足于新潮鞋店前,琳琅满目,好不眼馋。也有偶尔来一次打着赤脚,浑圆的红红白白的脚趾头,恰如闪光的珍珠,因穿惯了高跟鞋而变形的脚掌被泡沫簇拥着,又像桃花水母在水中一漾一漾的。
坐板太凉,又容易浸湿,故此,浣衣女们备有小坐垫,坐在上面软和透气。这里洗衣的人,有早有晚,执着于上水位,而又爱惜自己粉腮玉臂的资深美女,要么选在“月上柳梢头”,要么就“杨柳岸晓风残月”;早早叫醒孩子上学,迟迟离开丈夫臂弯的少妇并不这样,她们总是慢半拍,三梳两扎挽住头发,大大小小胡乱丢进篮子,还不忘在豆浆机中做好豆浆,再回头看一眼仍然酣睡的夫君,才简妆出来,一坐半天,丈夫送来豆浆,伸长雪白的脖颈子一口下去,沁人心脾。
也有雨中浣洗不辍的,要么头上顶一张长帕子;要么干脆让它淋去,娘儿们身板硬着,谁怕谁呀。丈夫送来雨伞,在旁边撑着,那是爱的守护神,身上已经湿透了,有伞无伞无所谓,还是让他撑着,心里的那份美呀,谁也不知。小女儿送伞来了,母亲接过来顶在头上,继续洗,女儿怯生生等着,催着,劝着……爱的旋律都被雨水浸透了,融入血液中。
坐久了,累了,直起身子伸个懒腰,看看日头,汗了,拿起手帕揩一把,又在衣襟上粘干手指,叹口气,又继续搓洗涤荡,不时地看看护栏外,抱着孙子的俏媳妇,心中的那份美,比蜜还甜,或者看看廊边跑窜嘻戏,水中掬水吹泡的小子丫头,又一阵卖力地捶洗,对下一代的希望,响响亮亮地飘过蓝天。艳阳灼人有白云掩荫,青丝迷眼有轻风吹拂,小燕子绕着剪舞翻飞,云雀在半空结群吟唱。迎面而来的丈夫儿子接过篮子时,说着别人听不见的耳语,姑娘媳妇脸上,顿飞红云,与晚霞齐美。内心里丝丝甜泽,有如葡萄酒的经过,轻轻扯下带起的衣后襟,掩掩露光的尾脊,又快步赶上丈夫孩子,缓缓消失在巷头街尾。
同事相见,一扫办公桌前的严肃,说的是衣裳头发,孩子的学业,哪一个的爱好。楼上楼下,屋前屋后的邻居在一起。全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我每天回家,儿子便把菜饭收拾停当了,要干有干,要稀有稀,别人家孩子都钻进作业堆,我儿子就爱这个。哪家的姑娘找到我儿子,享福死了。”
“现在有烹调专业,在这方面发展很实惠,你就等着数钱吧。”
“数钱?拉倒吧。住房首付,媳妇见面礼,恐怕把老娘卖了还欠债呢。结了婚。各忙各的事,恐怕那时,我还得做便宜老妈子呢,我也不妄想了。”
一阵沉默后,响起阵阵捣衣声。
几个年轻的女老师抿着嘴,眼角浮起神秘的笑意,又说起不做饭单涮碗的丈夫,他深知孩儿他妈的手重要;还有好吃懒做的男人,就一张嘴,百嘴般地会说会吃,“算了吧,好坏一辈子就几十年光景,逮猪娃儿,买羊娃儿都选会吃的,我就认了吧。”说完把毛巾抹布轻轻地一卷抡圆了长棒槌,啪啪啪,全不想“太阳落到西山沟,让你亲个够”的羞事儿。
岸上,马路对面路灯下来了几个汉子,坐在马扎上,从琴盒中取出二胡,竹笛,还有手风琴,支起乐谱,开始了露天音乐Party。乐声起处,引得夜出纳凉的人聚拢来,哼哼叽叽,咿咿呀呀,扭扭摆摆;小孩于窜前窜后,疯狂打闹,追逐捕捉;来来往往的汽车、摩托车也凑热闹似的,按着喇叭,拉长汽笛,呼啸唱和而过。旋律飘入浣洗人的耳际,那是劳作之后的慰藉,是幸福生活的赞美,“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是对美好生活创造的肯定与歌咏。月光静静地泻下来,清波荡漾,折射出的光波映在四周墙壁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那情境有如龙宫倾听仙乐,此乐何极。
岸上青碧的湘竹送来清爽,粉红的紫薇飘来馨香。壁脚下的虫唱,低空滑行的燕舞呢喃,伴着流动的泉响,挥抡的槌音,踣着节拍走来,和着韵律搓洗,在快乐的温泉中生活的人儿,遥远的城市,传说的仙境,我有何羡。
入夜了,一轮明月升起来,泉水恢复了清澈静谧,把所有的浮沫沉汁荡涤干净,泛起细细的涟漪,怀着明静的月色,叮叮咚咚地奏响夏季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