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2年第4期 ID: 147920

[ 肖瑶 文选 ]   

“神思”说与王荆公体

◇ 肖瑶

  王安石的诗歌备受瞩目,最为人称道的是其晚年作品,世称“王荆公体”。黄庭坚说:“荆公暮年做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五)叶梦得《石林诗话》:“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合,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多数学者认为,王安石晚年诗风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变得精丽工巧。其实仔细读来,其诗风的变化正是刘勰所谓“神思”的过程。
  《文心雕龙》自《神思》篇至《总术》篇主要讨论为文之术,被后人理解为创作理论的探讨,普遍观点认为“神思”“一方面是指创作过程中聚精会神地构思,另一方面也指‘天马行空’似地运思,那就是想象,类似于现代所说的形象思维。”[1]然而从《文心雕龙》问世之后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产生的重大影响来看,“神思”就是以“神”为本,以“思”为用。“思”是前期准备、必要条件,“神”方是文学创作所要达到的最好状态。王安石的诗歌创作就很好地诠释了刘勰的这一理论。
  一、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神思》篇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这是说形象构思可以想到很远,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千载以上和万里以外的事物,都可以通过想象而宛然在目。我们试以王安石的诗作做具体分析,如《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
  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襟不自知。
  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
  诗中“和甫”乃为诗人之弟,此时王安石已罢相居家,荒凉烟雨中送亲人远去,不禁想起当年送女儿远嫁的情形与心情——“泪染衣襟”。此时诗人的思绪已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只有一样凄凉的心境神游于记忆的荒原之中,已不知此番离别的内心之痛是送弟之痛还是嫁女之痛,荒烟凉雨中想起当日的“春风沙际绿”,正所谓“视通万里”,而“不自知”的“泪染衣襟”正是刘勰所说的“悄焉动容”。此诗最见王安石功力的一句是“除却春风沙际绿”,与他家喻户晓的《泊船瓜洲》不同,那里的春风使江南再一次绿意盎然,而此诗中的春风不是使“沙际”变绿,而是自己就带有颜色,春风自己就是绿色的。此时的荒烟凉雨毫无绿色可言,而诗人记忆当中、神游之处的当年岁月,似乎弥漫的都是青青之色,使得离别之痛浸染了让人无法言说的动容之情。眼前凄凉的送别场景固然令人悲痛,可是那再也无法回去的往昔岁月,那令人惬意的春风中与女儿的生离,如今思来更加让人无奈失落,此手法暗合了《诗经·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的写法。今夕往夕的烟雨春风交织在一起,形成的效果正是“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二、神与物游
  《神思》篇曰:“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刘勰所谓的“神与物游”正是诗人内心与外界的相接、相交、沟通,只有自己的神思与所写之物能够天衣无缝地交融在一起,才能成就物我相生、意境超然的精彩诗篇,试看《书湖阴先生壁》
  茅檐长扫静无苔,
  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
  两山排闼送青来。
  这首诗中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所以成为千古名句,正是诗人内心情思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的结果。诗人运用了对偶、拟人、借代的修辞手法,把山水描写得有情且有趣。山水本是无情之物,可诗人说水“护田”,山“送青”,水对田有一种护借之情,山对人有一种友爱之情,这就使本来没有生命的山水具有了人的情思,显得柔婉可爱、生动活泼。而这情归根结底说来还是诗人自己的情,自己的“神”,这里王安石的“神”流淌于“一水”之中,笼罩在“两山”之上,使得本无生命的客观美景尽着人情,诗人赋予他们的生命力也正是这首诗歌千古不衰的生命力。
  三、陶钧文思,贵在虚静
  正所谓“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这是作家创作前必须具备的良好的心理素质基础,也是必要的前提,即贵在虚静。这要求作家不仅要有极高的文学造诣,更要具备极高的人格修养与智慧机锋。王安石在中国历史上不仅仅是伟大的诗人,他更是政绩卓著的伟大政治家。半生的宦海沉浮体现在他的诗歌当中,前期是极高的政治理想与智慧,而到了他晚年的诗歌,更多的则是铅华洗尽的人生智慧,文思如虹的同时更是涵养了浩然之气,故其晚年诗作形成了“小诗”蕴含“大意”的情景。例如他前后期的两首咏物诗:
  《车螯》
  海於天地间,万物无不容。
  车螯亦其一,埋没沙水中。
  独取常苦易,卫生乏明聪。
  机缄谁使然,含蓄略相同。
  坐欲肠胃得,要令汤火攻。
  置之先生盘,噉客为一空。
  蛮夏怪四坐,不论壳之功。
  狼籍堆左右,弃置任儿童。
  何当强收拾,持问大医工。
  《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两首诗一首咏“车螯”,一首咏“杏花”,所咏之物均是非常小的东西。但是前一首立意很高,气势博大,视野宽阔,从海容万物之大处写到人们的餐桌狼籍,口吻诙谐幽默,智慧机锋毕露。而后一首立意虽冷静、平淡,然而读过之后却令人思索良久、回味无穷,可见到了晚年,诗人的智慧、涵养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对于人生和世间的万事万物有了更加深远的认识。“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看似杏花如是想,实则是诗人对自己人格的坚定叙述。清人陈衍曾说:“末二语恰是自己身分。”王安石咏物诗的变化正是刘勰所谓的“贵在虚静”起的作用,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诗人的性格也在不断历练、陶冶,所以其诗风在晚年发生变化是水到渠成。
  四、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
  关于王安石诗歌的“积学”问题,莫砺峰先生在他的《推陈出新的宋诗》一书中有过精当的论述,他主要着眼于王安石诗歌用典准确、字字有来处的特点,而实际上这也正与“神思”说的“积学以储宝”相契合。“《漫叟诗话》载:‘荆公尝在欧公坐上赋《虎图》,众客未落笔,而荆公章已就,欧公亟取读之,为之击节称叹,坐科搁笔不敢做。’”[2]宋朝严有翼《艺苑雌黄》记载了同一件事:“予顷与荆南同官江朝宗论文,江云:前辈为文皆有所本,如介甫《虎图诗》,语极遒健,其间有‘神闲意定始一扫’之句,为此只是平常语无出处。后读《庄子》,宋元君画图,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下立,因之舍,解衣盘礴,裸。君曰:‘是真画者也。’郭象注:‘内足者神闲而意定。’乃知介甫实用此语也。”[3]这件事足以看出王安石的博学多才,王安石创作《虎图诗》时年36岁,不仅对《庄子》成竹在胸,甚至连郭象的注都能信手拈来,我们姑且不去评论他好使事用典是优是劣,却可以证明他的诗歌创作确实有着深厚的学识功底作为基础。故“积学以储宝”立于神思之先,是诗歌创作的先决条件,这可以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来做比喻,王安石的学识积累正如深埋水下的冰山大部分,而流传千古的佳篇名句只是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五、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
  《神思》篇说:“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经过以上一系列的创作准备之后,刘勰至此方提到声律、意象等文学创作的具体操作问题。而这也正可以解释为何王安石的诗歌到了晚年反而会有“雅丽精绝”、“诗律尤精严”这样的变化,“从艺术的角度看,王安石的晚期诗正是其早期诗的自然延伸,晚期诗的‘雅丽精绝’正是诗人经过长期的艺术追求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4]他晚期的精美小诗除前所举《北陂杏花》、《书湖阴先生壁二首》、《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还有《雪干》、《北山》等清丽脱俗、诗律精严之佳作。
  《雪干》
  雪干云净见遥岑,南陌芳菲复可寻。
  换得千颦为一笑,春风吹柳万黄金。
  《北山》
  北山输绿涨横池,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换得千颦为一笑,春风吹柳万黄金”一句想象超然,读来毫无造作之感,比喻精当,又非刻意而为之。而“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一句对仗精工,诗理、诗趣、诗味融于一体,正是世人所称“荆公体”的最佳代表之一,代表了他晚年的诗歌成就。
  刘勰的《文心雕龙》对中国后世诗人、文人的影响固然很大,有很多追随者去研究和学习他的理论,但是,真正奠定其在中国文论史上不可撼动的领袖地位的是他真正触摸到了中国诗歌、散文创作和批评的精髓。王安石的诗歌分析只是一个例子,更多诗人的创作均可以用他的理论来烛照洞悉,所以,对《文心雕龙》的研究还有漫长的道路需要我们走下去。
  
  注释:
  [1]王守信,孔德志:《刘勰与<文心雕龙>》,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149页。
  [2][3][4]莫砺峰:《推陈出新的宋诗》,沈阳:辽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26页,第29页。
  
  
  (肖瑶黑龙江省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150028)

“神思”说与王荆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