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又称上元、元夕、元夜、灯夕,表达了对新年第一次月圆的喜庆之情,其表现形态是张灯宴游。自古以来,有关元宵节的文学作品不计其数,从数量上来看,宋代是元宵词最盛行的时期。宋代元宵词的创作始于柳永,之后便成井喷式呈现于文学各艺术领域,可谓独具特色,风情万种,洋洋大观。
笔者在阅读了大量元宵词后发现了一个特点,那就是元宵词的艺术手法比较固定,常常使用比兴、铺叙和对比。
一、宋代元宵词中的比兴手法
(一)什么是比兴?
比兴手法的使用在我国诗歌创作中源远流长,从《诗经》起就已开始运用了。儒家诗论把比兴列为“六义”中的两种。宋代朱熹认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通俗地讲,比就是譬喻,是对人或物加以形象的比喻,使其特征更加鲜明突出;“兴”就是起兴,是借助其他事物作为诗歌发端,以引起所要歌咏的内容。有的“兴”兼有发端与比喻的双重作用,所以后来“比兴”二字常连用指诗有寄托之意。
(二)比兴在元宵词中的运用
宋朝的元宵佳节是最令词人兴奋或生发感慨的时刻,再加上大量的节日娱乐活动、热闹气氛的渲染,大量的元宵词也应时而生。华灯、鳌山、银盏、素月、桂花、箫鼓、凤辇、歌、酒、车马、笑语、雪柳等相应的元宵节特有的事物充斥在词中,同时,元宵词中注入个人情感,丰富了元宵词的内容,也提升了其“词史”的地位和品格[1]。这意味着词不再是唐五代时期只为了应歌娱人而作,而是有了寄托,我们以下列两首元宵词为例:
苏轼《蝶恋花》: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风味应无价。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由“灯火”、“三五夜”、“吹笙”等意象可以看出这是一首元宵词,作者以元宵夜灯、月、游人的场景为发端,引出自己对人生际遇反复的慨叹,以及对光阴催人孤独老去的无奈,这正是使用了“比兴”的艺术手法。
蒋捷《南乡子》:
翠幰夜游车。不到山边与水涯。随分纸灯三四盏,邻家。便做元宵好景夸。
谁解倚梅花。思想灯球坠绛纱。旧说梦华犹未了,堪嗟。才百余年又梦华。
词人以“翠幰”、“纸灯”、“绛纱”这一幅“元宵好景”为发端,引出了自己对时代盛衰的慨叹。“旧说梦华犹未了,堪嗟。才百余年又梦华”,由此可见挥之不去的还是梦里的故乡情结。
这两首词都是先描述元宵节的盛况,然后才引入自己的感慨抱负,“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正是比兴的特征。元宵词有寄托,它的品格才会高,如果单纯地写元宵盛况,就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干,这也是为什么大量的元宵词会采用比兴手法的原因。
二、宋代元宵词中的铺陈手法
(一)什么是铺陈
铺陈就是“诗经六义”中的“赋”,朱熹《诗集传》:“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即直接铺陈叙述,直说其事,反复叙说。
(二)铺陈在元宵词中的运用
首先,北宋王朝承平一百七十载,统治者通过采取一系列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措施,使经济得以发展,都市生活繁荣。同时,都市经济的发达带动了元宵节庆的繁荣,从而为元宵词注了大量的内容。宋代词人在惊叹元宵佳节盛况的同时,纷纷拿起手中的笔记录下这一热闹场面,在记录的过程中,便不自觉地使用了铺叙的手法。
如万俟咏的《雪明鳷鹊夜慢》:
望五云多处春深,开阆苑、别就蓬岛。正梅雪韵清,桂月光皎。凤帐龙帘萦嫩风,御座深、翠金问绕。半天中、香泛千花,灯挂百宝。
圣时观风重腊,有箫鼓沸空,锦绣匝道。竞呼卢、气贯调欢笑。暗里金钱掷下,来待燕、歌太平睿藻。愿年年此际,迎春不老。
词的上阕从元宵灯节的夜景入手,烘托了“香泛千花,灯挂百宝”的赏灯主题。节日的京城经过盛装打扮,像阆苑仙境、蓬莱仙岛、光辉灿烂;元宵佳节,寒梅映雪、桂树飘香、月光皎洁。皇帝的宫殿彩灯高挂,绚丽的华灯映透了半天的云彩。下阕则转换角度,表现佳节里京城的繁荣与喧闹。宣和时期,“上元节烧灯胜于前代,为彩山峻极而对峙于端门”[2]“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酒坊茶肆。……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3]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以及少女贵妇,都成群结队,拥挤于人潮中,鼓乐喧腾,人声鼎沸,杂耍表演,呼卢赌博,万俟咏的词用铺叙的手法形象地再现了这一幕幕动人的场景。
其次,宋代词体形式的发展,给元宵词的铺叙手法提供了必要的技术条件。由于元宵节具有特定的时空规定性,这就要求应时应景的元宵词具备一定的叙景纪实性特点。显然,传统的小令受其篇幅的制约已经无法展示元宵盛况,而以铺叙体物为特征的慢词正好能弥补这一缺陷。在柳永、苏轼等人的努力下,慢词在北宋日渐流行,对元宵节景象和气氛的描写变得生动而具体。
我们可以进行以元宵节为题材的小令与慢词对比:
欧阳修《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首词情感婉约,感慨青年男女恋情的曲折,风格朴素自然。
柳永《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这首词极尽铺叙之能事,写出了元宵佳节欢腾的场面,有转换的嶰管青律,高耸的鳌山彩灯,喧嚣千门万户,灿烂的火树银花,闹腾的箫鼓……这样一派太平时代的欢乐场面,通过慢词这种形式详详细细地铺叙了出来,生动具体。
两词相比,在描述元宵佳节的盛况中,慢词占尽了优势,给铺陈渲染创造了一个极好的空间。
三、对比手法在元宵词中的运用
(一)什么是对比手法?
对比是把两个相反、相对的事物或同一事物相反、相对的两个方面放在一起,用比较的方法加以描述或说明。如宋·梅尧臣《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首二句以陶者“陶尽门前土”与“屋上无片瓦”相对比,付出如彼,所得如此,人间之不公尽在其中。后二句以居者“十指不沾泥”与“鳞鳞居大厦”对比,付出如彼,所得如此,人间之不公可想而知。
(二)对比手法在宋词中的运用
靖康巨变后,金人的铁蹄粉碎了宋人的太平梦,曾经的繁华已经远去,不少南渡词人发出了今夕何夕的咏叹。宋代朝廷南渡后,文人的心境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哉!”(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词人的今昔之感已超出了自身的遭际,而偏重表现为一种故国之思,即在对昔日汴京繁华的追忆与怀念的背景下,与当今处境进行对比,抒发了饱含个人身世的悲凉。
如李清照《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此词是李清照南渡以后所作,以今昔元宵的不同情景作对比,抒发了深沉的盛衰之感和身世之悲。上阕写元宵佳节,照例应该畅快游玩,然而作者心绪萧索,拒绝了“酒朋诗侣”的邀请,其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由此可见。
下阕则是对往日的回忆。元宵佳节毕竟是最为当时人所重视的繁华喧闹的节日,无心出游的作者虽将自己锁在屋中,还是不由想起往日在汴京尚为少女时无忧无虑的时光,然而离乱后,人已衰老,心更憔悴,已经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心中的创伤更是使自己对夜间活动存有戒惧,对喧嚣的环境也有所不堪。前后心境的对比,将南渡士人心理上的巨大阴影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结局又起波澜,“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作者既担心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之感,加深自己内心的痛苦,又怀念能够纵情欢笑的幸福时光,想要通过偷听别人的笑声来给自己萧索的心灵带来慰藉。
整首词一波三折,语淡情深,意蕴凄苦悲凉,南宋末年刘辰翁在《永遇乐》词序中说:“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再如阎苍舒《水龙吟》:
少年闻说京华,上元景色烘睛昼。朱输画毂,雕鞍玉勒,九衢争骤。春满鳌山,夜沉陆海,一天星斗。正红球过了,鸣鞘声断,回莺驭、钧天奏。
谁料此生亲到,十五年、都城如旧。而今但有,伤心烟雾,萦愁杨柳。宝箓宫前,绛霄楼下,不堪回首。愿皇图早复,端门灯火,照人还又。
此词上片,是描写作者闻说旧日汴京上元繁华热闹的境况;而下片则是叙述十五年后,作者亲到故地后所见,无论宫前楼下,均是一番不堪回首的景象。作者所听闻的是“朱输画毂”、“春满鳌山”;而后所看到的却是“伤心烟雾”、“萦愁杨柳”,一盛一衰,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感伤与嗟叹尽在其中。最后词人又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愿皇图早复,端门灯火,照人还又”,表现出一番强烈的爱国之情。
其他如蒋捷的《瑞鹤仙·乡城见月》、《女冠子·元夕》,也都是追忆往昔元宵夜的欢乐情景,抒发世易时移的沧桑感慨和故国之思的佳作:“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眼前虽然是“香尘暗陌,华灯明昼”,一派祥和景象,词人却“懒携手去”、“缃帙离离,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鋼无寐,满村社鼓。”其他如向子諲《水龙吟·绍兴甲子上元有怀京师》、刘辰翁《永遇乐·璧月初晴》等词,都是采用了今昔对比的手法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故国之思。
宋朝的元宵词是元宵诗词史上的一个高峰,综观大量的元宵词,我们会发现,它们所使用的艺术手法是如此地相似,无论词牌名怎么变,无论内容怎么变,这些词一如既往地使用着比兴、铺陈以及对比的艺术手法。比兴手法的大量使用与词的发展密切相关;铺陈手法的使用既与词的发展密切相关,又与宋朝繁盛的城市经济以及元宵节的狂欢密切相关;对比手法的大量使用则与北宋灭亡,宋室南渡这段屈辱的历史密切相关。综上所述,这些手法的大量运用不是偶然的,而是与文学史的发展、经济基础以及政治时局密切相关的,是历史的必然。
注释:
[1]杨海明:《宋代元宵词漫谈》,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
[2]蔡涤:《铁围山纵谈·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6页。
[3]孟元老著,邓之城注:《东京梦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
参考文献:
[1]谢佩源,李永田.词[M].北京出版社,2004:164.
[2]逯雪梅.宋代元宵词的士人心态[J].阅江学刊,2011,(3).
[3]祁高飞.宋代元宵词研究[D],曲阜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2010.
(谈春蓉广州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天河学院510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