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李之仪(1038~1117),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乐寿(今河北献县)人,出生于无棣李氏名门望族。他22岁就进士及第,曾任枢密院编修官等职。政和七年(1117),终朝请大夫,卒年八十馀。他才华横溢,琴棋书画皆难不倒,能属文,尤工尺牍,并著有《姑溪居士文集》,词集《姑溪词》。《四库全书》中称李之仪的文章“神锋俊逸,往往具有苏轼之体”,而苏轼更是称李之仪“入刀笔三昧”。他擅长作词,前人称其“多次韵”,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毛晋《姑溪词跋》),他十分注意词的风格,曾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他批评柳永“韵终不胜”、张先“才不足而情有余”,而主张像晏殊、欧阳修那样“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跋吴思道小词》),他的代表作的确能达到这一要求,如《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借水言情,极为婉转含蓄。他曾与秦观、黄庭坚、贺铸等人歌词赠答,前人多将他与这几人并提,这样的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他究竟如何?下文试以《谢池春》为例,让我们走进他的诗词,感受李之仪的心,李之仪的情。
众所周知,《谢池春》是词牌名,调名取自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诗意。而李之仪的这首词严格来说是《谢池春慢》。《谢池春慢》是九十字,双调。北宋词人张先于《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首作此词,《谢池春慢》与六十六字《谢池春》不同(参阅《词谱》卷二二),而《谢池春慢》正如夏敬观所云:“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的确别具一格,李之仪的这首词也是如此。全词分上下两片,上片以晚春之景渲染相思,下片细述别后愁情,文人以生动活泼的俚俗之语,通过写情意缠绵的春思,极其婉曲地传达出细腻深邃的别离之苦。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冬季残留的寒气已尽,稀疏的春雨已停,寂冷的清明刚过。词人在开头三句用寥寥几字,便把“消了寒,风雨过”的一派其乐融融的晚春景色交代给了读者,点出节令,交代了整首词晚春的时间背景。不得不说,这三句通俗易懂,大有柳永“市民词”之风。
“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这四句五言铺排了清明后的景象:落英“敛”聚在开满花的小径上,微风“萦”绕于池沼,水面上吹起了新的波皱,乳燕“穿”梭在庭户之中,飞絮则“沾”惹了词人的襟袖。飞絮本是自然形态的无情东西,但经过文人的渲染,便成了懂得沾人襟袖的含情之物,这一笔实在是妙极,不仅令观者蓦然发觉文人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充满春的色彩与活力的良辰美景中,而且为下文过片处的文人的感受作了个铺叙,使后文不显得唐突。而“敛”、“萦”、“穿”、 “沾”四个动词则使四幅典型的晚春画面声色俱备,动静兼得,错落有致地由物及人,让观者不禁拊掌叫好!由此,古人谓李之仪擅长景语的说法略见一斑,如“夕阳波似动,曲水风犹懒”(《早梅芳》)。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姑溪词提要》谓李之仪“小令尤清婉、峭蒨,殆不减秦观。”可谓一语中的,囊括了李之仪小词的特点,即如本词,哪怕置之于婉约派的诗词中,也毫不逊色。
“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上片的头三句点出晚春初夏的节令,中间隔过四句春景后才说道“正佳时,仍晚昼”,让主观感受的“佳”字站住了脚,可见章法的绵密以及文人的功力。接着,他点出此刻近晚,而人在黄昏的时候是最易感怀,这样,就让两句中的“佳时”与“晚昼”的对比强烈了起来。著人,即“让人感觉到”之意,那么文人到底让人感到的滋味是什么,却说不好说不得,只好拿酒来比喻,用“浓”作形容,用 “真个”作强调,从而把这无形的东西有形化,让观者感文人所感,悟文人所悟。这宋代的酒,已然有了技术的突破,醇厚浓烈,那么,文人为何这般滋味?由此,上片所着力渲染的氛围已达到极致,为下片抒情进行了较为充分的铺垫。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文人为何频频地移动腰带的空眼,只眼睁睁看着自己恹恹病瘦?相思使之然也!文人含蓄地暗示自己相思日深,乃至为相思煎熬而变瘦,这与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似于沈约的“革带移孔”,为情消瘦的文人形象真切传神,跃然纸上。不难想象,痴情的文人空消瘦,那么他的心上人想必也是 “应为我,首如蓬”(《江神子》阑干掐遍等新红)的这般模样。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见不到心上人我就开始了想念,可是见到了也是要分离的,相思不减。为此他要问:与其这样频频相见,然后再频频地离别,与其在这种相思的情怀中缠绵流连,何如长相厮守?文人将“不见”与“相见”、“相见”与“相守”逐对比较,反复抒发相思苦楚,而 “为问”与“何似”这两词则透出一种无把握的犹疑味道,那么文人为何将本来确定的事说成犹疑的口吻?何不如长相守,而相守之前的艰难,尽在这“何似”之中。
“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老天无情,致使文人与情人频频的别离仍然不得解决,无奈中的文人只得将满腔的离愁别恨交付给庭院前的垂柳。文人巧妙地化用李贺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及其意境,是“天无情”所以“天不老”,而 “人有情”所以有“人未偶”,无计消除这相思之苦的文人,只得将此愁此恨“分付庭前柳”。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天不老,人未偶”是借“天”隐喻不可抗拒的权威,笔者认为很有可能,毕竟文人在下片中也提过“何似”这犹疑之词,也许文人与情人相厮守的梦想之间的有着数不尽的险阻吧。或许读者也在疑惑:既然如此,那么重的情恨,为何只分付了“庭前柳”?笔者认为这是因为自古民间在居住处栽树时很讲究“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说是“桑”连着“丧”,宅前栽桑会“丧”事在前;柳树不结籽,房后植柳就会没有男孩后代。李之仪本身就住在长江以北的地方,那时宅院的前庭里普遍栽着柳树,且春季柳芽形如丝结,象征着诗人愁思物化的丝结,以景喻情;而柳树还有层“留”的意思,“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孟郊《横吹曲辞·折杨柳》),因此 把文人的情恨“分付庭前柳”,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不知文人这番“频相见”,“庭前柳”堪折否,更不晓他的心上人是不是也因为这频频的分离“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只能从李之仪的“漫教折尽庭前柳”(《踏莎行》紫燕衔泥)里撑着时空的舴艋舟遐想着那位道不尽情愁的文人……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 (15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