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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岱宗 文选 ]   

推荐者的话

◇ 余岱宗

  1920年5月,苏维埃红军发动对协约国第三次武装干涉的大反攻:苏波战争爆发了。26岁的巴别尔,作为战地记者跟随苏联红军第一骑兵军攻入波兰。巴别尔参与了这次骑兵会战的全过程。1923年至1924年,巴别尔根据他在这场战争中的经历创作了震撼世界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1926年出版后重版8次,1927年至1929年,又相继出版了德、法、英、西班牙语译本。1940年,巴别尔在大清洗中以间谍罪被捕,被枪决,他的临终遗言是“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让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1954年,巴别尔获平反昭雪,他的作品又重见天日。
  巴别尔的《骑兵军》,其最令人注目的,便是王蒙所说的:“他能够把生与死,血与痛,勇敢与蛮横,仇恨与残忍,信仰与迷狂,卑鄙与聪明,善良与软弱审美化,把人性中最野蛮的与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写得如此精炼和正当正常,如此令人目瞪口呆,如此难以置信却又难以不信。”
  在我推荐的这篇短篇小说《泅渡兹勃鲁契河》中,巴别尔式的战争暴力的血腥性并没有获得最直观的展示,但已经融入文本细节中,戎马倥偬的军旅感受中,就连自然景色也被染上一层杀气:“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然而,巴别尔的叙述又是那么自然,毫无煽情的做作,似乎“太阳如头”在骑兵会战的战场上是最自然不过的联想。
  “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在这样的描写中,我们通过文字略带华丽的叙述,展现的是战争中行军队伍的壮美。这样的文字,带着音乐性,带着主人公和他同伴们的自豪、骄傲和疲惫。
  “庄严的朗月”下,泅渡的景色,被巴别尔叙述得极富动感。月光下战争机器不可阻挡的气势,既有肃穆之美,亦有喧闹的活力。“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这一切,都让读者感觉到雄浑壮烈之美。并且,在这种壮美中,就连战争中的“丑”,也被吸纳进来,成为壮丽景象的一部分——“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血腥和死亡似乎绝无可能动摇战斗的意志和旺盛的士气。
  这一切,都是在抒情,抒战争的豪迈之情。泅渡兹勃鲁契河的哥萨克骑兵的霸气和豪气,成为这一场景中的主宰性的元素。
  然而,当泅渡的场景转入城中的故事之后,叙述关注的对象逐渐发生转移。主人公是以胜利者占领者的身份进入城市,他的言语的口吻是居高临下的,女主人和另外两个男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同样诠释着胜利者的威严。
  当男主人公发现伴他睡眠的那“第三个犹太人”原来是一具尸体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的喉咙给切开了,脸砍成了两半,大胡子上沾满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块铅。”这样的叙述,已经在告诉读者战争的破坏力和残忍性。但是,这又不是简单的叙述战争的残忍性的故事,因为在这个情节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故事,一对父女面对战争暴力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父亲要被杀害,但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让怀孕的女儿见到他被杀害的情景。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战争的残忍,已经被父亲对女儿的“不忍”所“覆盖”。而这个“不忍”却是一位即将被杀害的人对女儿的“不忍”,是一位肉体即将被消灭的人对一位活着的人心灵状态的“不忍”。一位即将赴死的人关心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的死亡将对女儿的心灵伤害。这样的故事,形成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怜悯的力量。在这种怜悯的力量中,其核心是超越死亡的父爱,父亲认为自己的死亡对女儿的精神冲击,其伤害力超过了自己的死亡本身。
  如果这种判断成立,那么,巴别尔就是要向读者传达这样的信息:战争暴力所构筑的苦难随时都会降临到平民身上。一位无名父亲的肉体可以被消灭,但他的内心中所存有的善和爱,却是他作为一个人区别于野兽的最鲜明所在。
  可见,巴别尔写的战争小说,不是单纯的战争颂歌,他不为战争机器涂脂抹粉,亦不为战争暴力泼洒诗意,他的小说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反战小说。在《泅渡兹勃鲁契河》这篇速写式小说中,巴别尔虽然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极写战争的壮美,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所构筑的人性中善的力量足以消解前半部分中的暴力美学。所以,这是一篇以一位父亲的“头”来瓦解“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这类“豪迈”描写的文本。事实上,小说中,“万籁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这样的“头颅意象”已显露出作者某种忧郁的沉思,不似泅渡之时的亢奋激越的豪迈状态。那无名父亲“头颅”的目击式描写,虽然不动声色,但对那头颅和血污的描写,表明作者的目光已经锁定在被害者的肉体上:泅渡的冲天豪气已“下移”到平民的死亡现场,这既是视线转移,亦是重要的内心转移。巴别尔在告诉你:这里还有一位重要的人,他不是战士,但他属于战争暴力中绝不可忽视的一个人——一位被害者,他同时是父亲,一位爱自己女儿的父亲,一位要当外公的老者。
  
  余岱宗,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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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杨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