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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骏虎 文选 ]   

南方的理发师 北方的剃头匠

◇ 李骏虎

  镜子镶着木框,挂在墙上,与被潮气和时光洇出暗斑的墙呈45度角,底部被两颗锈黑的铁钉托着,顶部的木条上,拧着一颗头上是个圆环的螺丝钉,一条裹着尘腥和油腻的黑绳子牵着它,那一头被墙上的第三颗同样锈黑的铁钉拽着。
  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乡村理发店的镜子,通常,它是由一个象征着集体荣誉的镜框改造而来:用抹布蘸着汽油,小心地把镜面上用红漆写的“奖给××大队”几个字擦掉,让这个镜框恢复成镜子的面貌,再呈45度角被挂在墙上,理发店就初具规模了。
  也许是角度和光线的关系,也许那个时候还不能把水银在玻璃上涂得很均匀,当你披着有点煤油味道的白布仰起头时,镜子里会出现一张被夸张了的脸,那面孔分明是你自己的,但面孔和五官却不应该那样的大,仿佛看守庙门的金刚。但你没必要表示惊讶,你会觉得照镜子就是这样。不信等你脖子里的头发渣子被吹干净,跳下木靠椅,你可以试试,无论你离那镜子远还是近,无论你站在哪个角落,只要你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你的头脸总是那样奇怪地大。
  30年后,我在南方省份的古民居村落突然撞见30年前北方的理发店,我没有惊愕,只是有点迷糊。我又看见了那面呈45度角挂在满是暗斑的墙上的镜子,但我没敢走进去照一照。我拿不准,照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我有些敬畏古老的东西,哪怕它只是时光的印痕。这样的乡村理发店,总有些闲人在那里抽烟或者下棋,下雨天尤其如此,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着雨声和笑声的喧嚣。
  我看到,那些人还坐在那里,只是,30年后,在南方,他们开始玩起了麻将,而且每个人都老了不少。那个少年理发师,也成了笑容平和的老头,他手里原来会嘎哒嘎哒响的手动推子,可能因为人老了,手劲小了的缘故,也换成了嗡嗡响的电推子。我少年时曾试过捏动他的手推子,只能捏几下手就酸了,那简直就是个握力器,而那个年轻的理发师,他能让它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均匀的嘎嘎嘎嘎的声音,细碎得一如宁静的夜里蚕吃桑叶的声音。
  在北方,我的故乡早已经没有乡村理发店(我们叫它剃头部)了。从20多年前,大家都开始去镇上理发,因为年轻的剃头匠听人说只有外乡人才干这个行当,而他母亲的口音不是很纯粹,于是小伙子选择了和本村的一个姑娘订了婚,有一个很短暂的时期,他给人剃头的时候,那姑娘还帮着给人洗头,但是终于他们选择了当一个纯粹的农民,只是种地,不再剃头。他是我北方的故乡最后的乡村理发师,人们都叫他“剃头的海山”。
  我对海山和他的剃头部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1975年到1976年之间,那个时候我大概一岁左右的样子,母亲抱着我来到村子最北边的磨房,海山的剃头部就在磨房的偏房里,一扇薄薄的木门,只要关上,奇迹般地就将机器的轰鸣隔绝了,世界马上恢复了宁静。刀片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闪烁,金色的粉尘在光线中群舞,我被母亲抱着,用尽浑身的气力大哭,我听见海山在笑我,泪光里我记得他的笑容很纯净,我清楚地记得,把我剃成光头后,海山发现装痱子粉的圆盒子空了,他随手在土墙上摸了一把,把手上的尘灰抹到了我的后脑勺上。那是我开始人生记忆的源头。
  常常是在午饭后,刚放下碗筷,母亲就对我说,上磨房去,让海山给你把头剃剃。那个时候,剃头是不要钱的,队里给海山记着全工分,他可以不下地干活,也不用发愁口粮的事情。
  我不能肯定,30年后在南方的福建培田见到的这个老师傅,会不会就是老了的海山,当时天色阴晦,理发店里亮着昏黄的白炽灯,那些依然在这里消磨光阴的闲人,看上去更像是时光的腊像或者标本……
  
  (选自《辽宁晚报》)

南方的理发师 北方的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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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杨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