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鸡叫以后,葛利高里才从游戏场上回来。一股发了酸的蛇麻草气味,夹杂着一股香喷喷的干百里香气味,从门洞里扑进了他的鼻子。
他踮起脚尖走进内室去,脱了衣服,小心地把缝着裤绦的礼服裤子挂起来,画过十字,躺了下去。地板上有一片金色的月光的影子,被窗户切成了十字形。墙角里,用几条绣花巾遮着的银质的圣像闪着黯淡的光亮。床上的挂衣架子上,一群被惊动的苍蝇不住地嗡嗡着。他正要睡着的时候,哥哥的孩子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摇篮像没有上油的大板车一样吱吱礣响。妲丽亚用昏昏沉沉的声调嘟囔着:“住声,你这个坏孩子!又不叫人睡,又不叫人安静。”她低低地唱起来:
笨小子,吹笛子,
你上哪儿去啦?
我去看马啦。
看的什么马?
看的是一匹备着鞍子的,
挂着金缨子的马……
葛利高里一面在有规律的催眠的吱礣声中睡去,一面又想着:“要知道彼得罗明天就要入营去啦。剩下妲丽亚和孩子……大概,我们割粮食的时候他是不会在家啦。”
他把脑袋扎进热烘烘的枕头去,歌声一个劲儿地送进他的耳朵来:
你的马在什么地方啊?
站在大门外头哪。
大门在什么地方啊。
洪水冲走啦。
一阵连续不断的马嘶声把葛利高里惊醒了。从叫的声音上听出来是彼得罗的战马。
因为刚刚睡醒,手指头变得软弱无力,扣了半天衬衣扣子,又差一点儿在抑扬的歌声下面睡去:
鹅在什么地方啊?
静静的顿河钻进芦苇去啦。
芦苇在什么地方啊?
姑娘们砍掉啦。
姑娘在什么地方啊?
姑娘嫁给哥萨克啦。
哥萨克在什么地方啊?
上战场去啦……
睡得糊里糊涂的葛利高里摸进了马棚,把马牵到小胡同里去。被悬在空中的蜘蛛网触得脸上痒酥酥的,于是睡意就突然消逝了。
一道波浪形的、谁也不能走过的月光铺成的路斜着穿过顿河。顿河的上空是一片雾气,天上却布满了繁星。马在后面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往水边去的斜坡很不好走。对岸有鸭子地叫声,河岸附近的泥水里,有一条想要捕捉小鱼吃的鲶鱼转来转去用尾巴把水面打得哗啦哗啦响。
葛利高里在水边站了半天。河岸散发着潮湿的淡薄的腐烂气息。连续不断的水滴从马嘴上落下来。葛利高里的心上有一种轻微的甜蜜的空虚感觉。无忧无虑,感到很舒服。他一面往回走着,一面望着日出的地方,那里的黎明前的昏暗已经在消逝了。
(选自《静静的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