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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震云 文选 ]   

俺村与欧洲

◇ 刘震云

  我从小生长在中国河南一个偏僻的村庄里。由于太平洋的关系,中国人用两个概念划分世界,称欧洲和北美为“西洋”,日本为“东洋”。从十九世纪中叶,“西洋”和“东洋”轮番入侵中国,中国人便称欧美人为“西洋鬼子”,日本人为“东洋鬼子”。随着“西洋鬼子”和“东洋鬼子”的入侵,他们的商品也源源不断来到了每一个中国人身边。我小的时候,村里人仍称煤油为“洋油”,点燃煤油的灯为“洋灯”,村里织布机织出的布叫“土布”,从西方漂洋过海运过来的机器织出的布叫“洋布”,洗脸的肥皂叫“洋皂”,自行车叫“洋车”。俺村的吃、穿、行,都和欧洲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九九三年,有两个德国朋友,随我到了河南,到了我们村,与我外祖母有一番对话。那年我外祖母九十三岁。两个德国朋友一个叫阿克曼,一个叫威兹珀。外祖母问阿克曼;“你住在德国什么地方?”阿克曼:“德国北方。”外祖母又问威兹珀:“你呢?”威兹珀:“南方。”外祖母用我们村庄间的距离丈量后,感到奇怪:“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阿克曼非常幽默:“赶集。”外祖母明白了。接着又提出一个政治问题:“德国搞没搞‘文化大革命’?”两个德国朋友摇了摇头。外祖母:“毛主席让搞,你们为什么不搞?”阿克曼又幽默地答:“德国人比较笨,毛主席说的湖南话,他们没听懂。”外祖母想,没听懂就算了。又问:“德国每个人划多少地呀?”阿克曼虽然精通中文,但弄不清“亩”和“分”的区别,答:“姥姥,八分。”外祖母大惊,从椅子上站起来,拄着拐棍,着急地说:“孩子,你这么高的个头儿(阿克曼身高两米),怕是吃不饱。”阿克曼想了想,自己每天也能吃饱,接着意识到自己答错了,忙纠正:“姥姥,不是八分,是八亩。”外祖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发愁:“一人八亩地,活儿有些重呀,你媳妇儿肯定受累了。”分别的时候,两个德国朋友拉着我外祖母的手,有些不舍。
  
  上个世纪初,一个意大利牧师,到我的家乡传教传了四十多年。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他在黄河边碰到一个杀猪匠,便想让杀猪匠信主。杀猪匠:“信主有什么好处呢?”牧师:“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杀猪匠:“我现在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这下把牧师难住了,又换了一个角度说:“你总不能说,你心里没忧愁。”杀猪匠倒点头:“那倒是,任何人都有难处。”牧师:“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杀猪匠:“主能帮我做什么?”牧师:“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杀猪匠立马急了:“我跟他连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呢?”
  
  二〇〇九年夏天,我来到杜塞尔多夫。杜塞尔多夫临着莱茵河。这天傍晚,我和杜塞尔多夫的朋友麦润在莱茵河畔散步,我顺口问了一句:“莱茵河的河水有多深?”麦润马上显得非常紧张,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有些不解:“为什么?”她说:“因为,莱茵河水的深度,春天跟夏天不一样,秋天跟冬天也不一样。”我听后哭笑不得。第二天傍晚,我和麦润又见面了,麦润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我用麦润的逻辑,回答了麦润:“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今天过得早晨跟中午不一样,中午跟晚上又不一样。”麦润弯着腰笑了。
  

俺村与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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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陈治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