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言在《蛙》中选择了“计划生育”这个中心词,通过讲述作为妇产科医生的姑姑的一生,来反思乡土中国的生育史,进而揭示出生命是怎样遭受遏制和异化的。
关键词:莫言 《蛙》 生命 异化
沉默了四年的莫言在2009年推出了他的第11部长篇小说《蛙》。2011年,这部小说又获得了荣誉极高的茅盾文学奖,再次掀起了一股研究莫言小说的热潮。对于这部小说,学者的评价褒贬不一。有学者认为,“虽然《蛙》不一定是莫言最重要的作品,但却是一部有极强现实感、同时又有真正的超越性的小说,它的丰富性既超出了观念,又超出了历史与现实的种种表象”[1]。当然,也有学者对这部小说提出了种种质疑:莫言是否在迎合西方阅读趣味?《蛙》是否在炫技?无论是何种声音,肯定也好、否定也罢,争议如果能促进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的进步就是有意义的,这也是《蛙》的重要贡献。
莫言曾经说过,“我对人类的前途满怀忧虑,我盼望着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所以对于《蛙》的赏析,很多学者把目光放在了救赎上。但笔者认为,在这部小说里,莫言选择了“计划生育”这个中心词,目的是通过讲述作为妇产科医生的姑姑的一生,来反思乡土中国的生育史,进而揭示出生命是怎样遭受遏制和异化的。
小说名称为《蛙》,蛙是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殖崇拜的对象,表现了初民对生命的崇拜,“承载着莫言对于中国计划生育国策以及中国当代农民生命史、精神史的深刻思考”[2]。蛙,谐音为“娃”,是生命的象征。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关涉生命,如接生、超生、捏泥娃、养牛蛙、计划生育等。就连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名字,如万心、郝大手、陈鼻、陈眉、王胆、王肝、蝌蚪(生命的代称)等,也大都与人体有关。莫言的这一切象征式的经营手法,把小说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层次,这就是以书写计划生育来观照生命的异化。
莫言曾多次说过,首先打动他的“并不是这个历史背景和这个历史事件,而是在这个事件当中所凸现出来的令人难以忘记的性格非常鲜明的人物形象”[3]。在《蛙》中,莫言塑造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姑姑形象。然而“姑姑的形象虽写得泼辣生鲜,却因交互偏侧于‘送子娘娘’与‘夺命瘟神’这大善大恶两个极端,而两极间缺乏更其丰饶复杂的中间形态过渡,并未能脱出20世纪80年代盛行的‘性格二重组合原理’”[4]。
姑姑有着不一般的家世,她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抗日医生,他创建了八路军的地下医院,就连日军也非常仰慕他的医术,他和姑姑曾被日军抓走,这段经历使姑姑的人生打上了特殊的烙印。在此之后,许多场合里姑姑都提起她当年被日本人挟持受凌辱却坚强不屈、毫不畏惧的这段往事,这是姑姑引以为豪的地方,也使得她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正统价值观的代表,是正义的化身。姑姑医术高明,为家乡的人们顺利接生了众多的新生儿,是人们心目中的“活菩萨”、“送子娘娘”,受到了人们的尊敬和爱戴。政治、文化、伦理、人格上的优越性使姑姑逐渐丧失了作为人的正常心态,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过程中,她表现出病态的盲从和偏执。正是因为她对计划生育政策的狂热,使她成为生命的异化力量的象征。她认为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教育搞不好,国家难富强。因此,为了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即使要姑姑“献出这条老命,也是值得的”[5]。用王仁美的话说,“党要姑姑爬刀山,姑姑就爬刀山;党要姑姑跳火海,姑姑就跳火海”。在贯彻计划生育政策的过程中,她做出了种种极端的行为。“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姑姑把抓住超计划怀孕的人当做一场场战役来准备,绝不夹杂个人情感,“我”的妻子王仁美、陈鼻的妻子王胆等一个个都成了计划生育的“牺牲品”,她们都因为流产大出血而死亡。更令人战栗的是,她在亲手扼杀一个个娘胎中的新生命之时,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反而具有强大的道德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显然来自她所认为的“大道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在这段时期,扼杀在姑姑手中的婴儿不计其数,姑姑成为人们心中的“杀人恶魔”,成为戕害无辜生命的刽子手。扼杀自然生命于无形之中成为姑姑的罪孽,事实上,因此姑姑对于生命的扼杀还并非停留在这个层面上。生命的异化不仅是自然生命权力的丧失,同时也包含生命伦理功能的摒弃。
到了新时期,随着资本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曾经消失了的旧传统、旧势力死灰复燃,文革时被当成四旧拆毁的“娘娘庙”,又在原址上重建,而且更加富丽堂皇。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慕的职业,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过去被姑姑奉为“神圣使命”的计划生育政策,现在竟成了一纸空文,现实是“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当生育被拖入到经济利益的轨道中时,商业利益成为生命异化的崭新渠道。袁腮的公司看似是养牛蛙,实则是一所代孕公司。姑姑为了弥补对侄子蝌蚪的伤害,把自己的徒弟小狮子嫁给了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作为计划生育政策坚决执行者的姑姑和小狮子,为了让“我”传宗接代,不成绝户,竟然瞒着“我”,偷取“我” 的小蝌蚪,去找人代孕;而为“我”代孕的竟然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陈眉成功怀孕,生下儿子。但是,这个儿子被说成是小狮子和蝌蚪的儿子,从而彻底剥夺了陈眉的养育权力。在这个事件中,生命被异化为商品符号,成为可以买卖的商品。同时,生命本身所附着的伦理也被剥夺了。首先,陈眉怀孕是人工授精的方式,孩子的生物学父亲成为无法确定的具体存在,受孕过程所包含的人间爱情、亲情等情感要素被剥离;其次,陈眉生下儿子,但是被剥夺了养育儿子的权力,她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地位也被剥夺。最终,我们看到陈眉生下的这个儿子,不是作为一个生命而存在,而是一个纯粹的商品。最终,这个孩子只是作为一个纯粹的自然生命存在,而生命之上附着的伦理意义却被强行剥夺了。
在小说中,姑姑被摆放于生命的对立面。像姑姑这样一个有着坚强党性和坚定信仰的老共产党员,到了晚年,在市场经济体制的背景下,居然干出这样坑蒙拐骗、夺人婴儿的丑事来。在姑姑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意义由神圣而虚无,由肯定而否定,由崇高而消解。姑姑最害怕的生物就是蛙,一个月夜,姑姑被多只青蛙追赶围攻,狼狈不堪,一头撞倒在民间艺人郝大手的怀里。在郝大手的怀里,姑姑得救了。郝大手是一位捏泥人的民间艺术家,他捏出来的泥人栩栩如生,具有生命的气息与生机。姑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把赎罪的希望寄托在那些没有生命的泥人身上。试问,逝去的生命怎么可能重新复活?这只不过是姑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在21世纪物质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更多的把眼光放在了世界上,然而回到生命本身,探讨生命是怎样一步步遭到异化的,笔者认为大概这就是莫言《蛙》最终想传达给我们的。
注释:
[1]梁振华:《<蛙>:时代吊诡与“混沌”美学》,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2]吴义勤:《原罪与救赎——读莫言长篇小说<蛙>》,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3]陈思和:《莫言近年小说的民间叙述》,《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4]张勐:《生命在民间——莫言<蛙>剖析》,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5]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刘国亚 江苏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