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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坚 文选 ]   

可敬的小贩

◇ 于坚

  最近中国城市们由上海率先,对流动摊贩解除了一点禁令,准许他们在某些街道存在了。这令我想到毛泽东那两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流动摊贩”,现在说得这么难听,含有贬义。就像“城中村”一样声名狼藉,其实所谓城中村,就是唐代杜牧写的“牧童遥指杏花村”,宋代辛弃疾写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就是清代高鼎在《村居》中写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只是到了20世纪,这个传统在中国世界,才成为了城市化的眼中钉。那些所谓“流动摊贩”也一样,他们就是过去的“货郎”,就是诗人陆游著名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中歌咏过的卖花姑娘。就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描绘的那些人物,介绍这幅画的文字说:“粗粗一看人头攒动,杂乱无章;细细一瞧,这些人是不同行业的人,从事着各种活动。大桥西侧有一些摊贩和许多游客。货摊上摆有刀、剪等杂货。有卖茶水的,有看相算命的。许多游客凭着桥侧的栏杆,或指指点点,或观看河中往来的船只。大桥中间的人行道上,是一条熙熙攘攘的人流:有坐轿的,有骑马的,有挑担的,有赶毛驴运货的,有推独轮车的……大桥南面和大街相连。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外较宁静的郊区,可是街上还是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有驻足观赏汴河景色的。”
  后起的现代化世界包围了大地上那些古老的事物,令那些先在的事物丧失了存在的道理。忽然间先在的事物统统被宣布为非法的、丑陋的、落后的“脏乱差”了。一方面,古代文学赞美这种生活的文字继续作为经典在学校里向一年级的新生讲授;另一方面,这些文字所依据的世界正在成为消灭城市化改造消灭的对象。语言与世界分裂,我们学到的文字说的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过去说的所谓书本与现实脱节,名不副实,意思是书呆子脱离了现实生活,而现在的尴尬是,书本上的诗意世界,为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们所津津乐道的世界正逐渐消失,书本上的记录越来越成为谎言。如今还可以到何处去“听取蛙声一片”?日本的现代化比较彻底,到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完全对现代化循规蹈矩了,许多城市看不到一丁点泥土,已经整治得像一个巨大的医院,非常卫生,生活就是:工作然后购物,购物然后工作。非常到位了,但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生活的趣味。许多人在地铁边站着,忽然一阵绝望,就纵身一跃。这样的人多到地铁不得不在车站铁轨边修起栏杆,以防自杀。
  上海的转变具有深刻的意义。我总担心这些小贩有朝一日彻底销声匿迹,没有他们的叫卖之声的城市固然合乎卫生秩序、开会、观摩、迎接、检查团的需要,但也诗意全无,一点也不好玩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迎接什么”,一年中只需要几天,而大部分时间,我们是要过日子。干干净净是一种洁癖。如果所有人全部“洁癖”了,这个城市也和精神病院差不多了。用一种生活标准来规范所有生活,世界只会枯燥乏味。生活的“乐趣”就在于它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越剪越没有人气。看看,现在是不是越规范有序、越洁癖的地方越没有人气,越是难玩?越古老传统的地方人气越旺,乐趣越多?人生在世要好玩。要蹲茶馆、要养兰花、要听戏、要摆弄文房四宝、把玩石头,要有可以闲逛的大街小巷,不担心汽车、不屏住呼吸,不购物、只是看看走江湖耍猴卖狗皮膏药做面人卖丁丁糖糊风筝的……也会心情大好,释然。中国人的天堂就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世界里面,“何似在人间”?城市里的街道、集市、庙会、寺院、茶馆、菜市……都是玩场,不仅仅是西方发明的目的清楚然而枯燥乏味冷漠的购物中心、车行道以及教堂。在一个军营或者医院般井井有条的城市中、人们又怎么玩呢?有什么乐趣呢?现在的城市管理,只不过是“管住”,它完全无视了最基本的东西,城市是一个“生活”的寓所,它必须是“活泼泼的”,好玩的。中国现在的城市化非常危险,它在发展生活世界的沙漠,只要与20年前的城市比比,我们就知道我们已经丧失了多少聚集着人气的玩场。
  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个,更重要的是,人们是否意识到,这样的近乎于一场革命的改变是谁促成的?就是那些不屈不挠的流动摊贩。至少在2006年上海关于“流动摊贩”的修改上,这些“流动摊贩”功不可没。正是这些“货郎”和“卖花姑娘”无与伦比的坚持与抗争,才有现在这个结果。那是怎样默默无闻而又悲壮的抗争啊,我们都曾经亲眼目睹他们是如何被粗暴对待。我不知道这一幕已经上演了多少年,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但每次看见都要血冲脑门,之后心情郁闷。每一次扫荡打击都对小贩们意味着一次倾家荡产啊,谁支撑得住啊。但过几天,他们又来了。高举着美丽的鲜花、水果、蔬菜、冰糖葫芦、棉花糖……奏着流传了千年的叫卖之声,已经成为民间音乐……出现在街头,就像巴黎公社的战士,就像大海的边缘,顽固地抵抗着,扑向那坚硬的大陆,每一次都被粉碎了,粉身碎骨,然后再次涌来。
  说小点,他们只是为了活着,谋点蝇头小利,钻钻城管的空子(这个空子也够大的,堵了这么多年都堵不住,耽误了多少卿卿生命哪)。说大点,他们是在为百姓服务,人民需要他们存在,他们不可须臾或缺。深刻点,他们是在为传统中国而抗争,为其乐融融的“清明上河”而抗争,为李白之流歌咏过的那个“诗意的栖居”而抗争。草根不懂大道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货郎和卖花姑娘们也许根本不知道这些诗篇的存在,却在维护着古老的文明。一年又一年,直到文件被修改。
  中国的脊梁也包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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