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种人,自以为天生下来就是统治这世界的,享受别人的辛勤的成果的。自以为自己坐着比别人站着都高出一个头。他看他左右的人如人之看狗,看一般人如站在阿尔卑斯山看地上的蚂蚁群。他看不惯别人直着腰站在他面前,听不惯别人说一句没有阿谀意味的话。他没有一个朋友,更没有父兄或师长之类,如果有那些人,也必须如刘邦的爸爸拥着苕帚跪在门口接刘邦一样地对待他。他自然不屑看一个人,也不屑跟一个人讲话。假如什么时候,你以为他在垂青你,那一定是他在望站在你前面的什么人;而真跟你讲话的时候,你反而以为他跟站在后面的谁讲话。而且他似乎真不会讲话,倒只会用鼻子哼哼的。“这样办好不好呢?”“哼哼!”“那件事应该怎样办呢?”“哼哼!”他没有意见,如果有,那就是:“你是什么东西?”即那哼哼所表示的。万一他讲起话来,那就世界上只能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极低声的微语,也能压倒一切的喧哗,别人如果也可以发声,恐怕只是“是是”和鼓掌而已。
假如有人在和他们做朋友,那是一件不幸的事。人们以为你总是在巴结他,他绝不会巴结你,总会以为你甘愿做他的走狗什么的,绝不会以为他会做你的。你偶然有几个钱用或是找到了一碗饭吃,别人会马上想到是你的阔朋友的赏赐和提拔;他无论怎样挥霍,无论升到怎样高的官,绝不会有人误会是出于你的力量。纵然也有时会给你几个钱,而你又肯要,那算什么呢?在他不是九牛一毛,大仓一粟么?别人看见了,一定说,他真慷慨啊,真疏财仗义啊,真肯接济朋友啊!连他,甚至连你自己,都以为你应该含着眼泪感激他,以后还要粉身碎骨,结草衔环来报答他。至于你,无论对他尽过什么力,用了多少心计,绞过多少脑汁,别人,他,你自己,都以为这是应该,都不会以为你的心血是什么尊贵的东西。他可以拍你的肩,亲昵地说:“朋友啊!”你就有感觉得飘飘然的义务:你却无论什么时候,不能在他身上任何地方动一下,甚至于是替他拂掉背后的灰尘。他可以说:某人,替我到某处去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即使顺便,你也不能请他替你丢一封信到邮筒里。在人面前,你和他站在一块儿或者一同赶路,纵然你有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毫不自惭形秽的素养;可是你怎能担保他呢?他也许正在嫌你这位叫化子似的家伙损了他的尊严。
他的圆圆的面孔上有一层红润的宝光,那宝光使他显得高贵而且漂亮。那是营养好,生活舒适,不大操心人的标志,也是阔人的标志。有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是不正确的。治人者或者多半有那种宝光,但劳心者却没有。只有不劳心自然也不劳力的治人者,才那么容光焕发。一天天地发胖,一天天地体重增加,使他自以为是越过越强健了。有时候,露出滚圆的膀子给清客们看:“我的体格怎样?”必然全听到别人重复一道“夫健全之精神,必寓于健全之身体;非常之事业,恒赖于非常之体魄”之类的高论。
几乎每一个阔人家里都有万民伞,上面写着“爱民如子”之类的词句。到处都有官老爷们的德政碑,有的甚至有他的生祠。只要翻翻他们的家谱,墓志,他们每个人都是天下第一,古今无双的民之父母。可是这样好的民之父母,却在故乡乃至官地置下了阡陌连绵的田庄,建起了雕梁画柱的府第,娶进了许多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生出了一支支军队一样,浩荡的公子和小姐。好像这些真是天相善人,特别从天上掉下来给他们的,与他们的子民毫无关系。他们的公子们叨他们的光,分据着朝内外的要津。小姐们也都无端嫁得金龟婿,间接与闻着朝政,这时候有不知趣的人出来说:“某公某公并非真是那么好的呵!”他们的公子们会饶你么?那些小姐会让她们的乘龙快婿饶你么?俗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以后,谁都对于一两百年前的事模模糊糊,门生故旧们修的国史,记的野乘,以及国史野乘所取给的资材,万民伞,德政碑,祠堂记,墓志表之类一齐都变成信史。
这世界就是这种阔人的世界;过去是他们的列祖列宗的,将来自然是他的龙子龙孙的。这是几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这种阔人,就一天没有民主。
(选自《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