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1年第12期 ID: 139345

[ 衍荣 文选 ]   

书事随想

◇ 衍荣

  写下这个题目,谁都难免心情复杂,以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种隐隐作痛之感,局外人恐怕不易理解。打个比方或许就比较清楚了,好比你节衣缩食买田置地,最后作为一点家产,作为毕生心血,作为人生的一种交待,作为希望和梦想,殷殷切切交到儿女手里,他们却满不在乎,随意将其抛荒,一任冬去春来,花开花落。
  痛心之余,不免想起自己读书、买书的那些往事来。
  我依稀记得,自己是念高小时谜上“读书”的。那是“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一个个饥肠辘辘,饿得有些坐不住。为了给我们提神,教算术的黎志高老师独辟蹊径,每堂课前都要先讲上一段《林海雪原》。那引人入胜的情节,那从未见过的莽莽林海,皑皑雪原,那土匪盘踞的老爷岭、奶头山,那惊心动魄的剿匪场景,那孤胆英雄杨子荣,那老奸巨猾的座山雕,那神秘的定河道人……听得我们无不如痴如醉,乐而忘饥!
  我没有想到,课本之外的书,居然如此迷人。自从爱上“读书”后,我就着了魔似的钻天打洞,四处找书看。尤其那些传说遭禁的“古书”“老书”,更是决不放过。
  首先当然是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了。
  说起来我家似乎能算个“书香门第”,除了家祖当过“孩子王”,家父念过半年私塾外,最有力的证据,要算家中那口“书箱”了。
  它黑不溜秋的,约莫2尺来高,1尺5寸宽,进深尺许,上端镶有古老的黄铜销锁,似乎是楠木制品。记忆中,它终年高踞于神案之上,虽说其貌不扬,岁月与烟火又让它不免人老珠黄,多少有些抱憾,但它在故乡却是自豪之物,别说左邻右舍了,就是前后几村,也只有我家才有。它与祖宗牌位平起平坐,箱门紧闭,严丝合缝,既神圣体面,又不乏威严神秘。
  “书箱”呆在神坛,却无人问津,谁也不清楚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它也似乎兀自骄矜,不屑于要谁来理会。而今想来,它仿佛一个圪蹴在山墙下打盹的老翰林,虽说时代让它落魄潦倒,但满腹经纶却足以使它等闲一切。
  当年我去惊动它时,却是失望至极。里面除了一部蓝皮函装《康熙字典》,一副稍讲究的砚台外,尽是些“之乎者也”我全然看不懂的线装书,大部分还是纸质粗糙,纸页发黄的蝇头小楷手抄本,竟连一本我所希望的“古书”都没有!惆怅之余,我不禁抱怨起祖上来:煞有介事的,弄个美其名曰“书箱”的破匣子,也不知里头究竟装了个甚?
  若干年后,等到我大致能够读懂那些手抄本时,它们早已在“文革”之初被来势汹汹的“破四旧”付之一炬了!而那部价值连城的《康熙字典》,也终因当初自己不知道怎样查阅而散失殆尽。
  “书香门第”没有书,这便是我们家那时的“家情”。
  既然家里没有书,我便千方百计找乡亲们讨借。
  故乡几个屈指可数的乡土知识分子,虽然都比我年长,但都跟我关系不错。只要风闻谁手里有“古书”,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讨借来看的。
  记得小学毕业前夕,听说前村一位李姓大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老书”,我如获至宝,不等他看完,就死乞白赖缠着非先看不可。李大哥无奈,只好答应,但他要我限期看完,同时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把书搞丢,也不能转借。我当然保证了又保证。为了赶进度,我把书带到了课堂上。结果,才看了篇《乌盆记》,就被“望子成龙”的班主任,从课桌抽斗里搜出来没收了。这对我来说,不啻一场晴天霹雳!教室里偷看“黄色书籍”、连累别人,这些都不说了,要命的是拿什么去赔人家呢?我提心吊胆,忧心如焚,惶惶不可终日……那滋味,决不是今天的孩子们能够领会得到的!
  第三是寒暑假忙着奔外婆家,原因是有点文化的舅舅嗜看“老书”,家中常有话本传奇。
  我一到外婆家,就赶紧翻箱倒柜找书。外婆一个劲地阻止:“莫翻他的东西呀!”我哪管这些?舅舅也是家大口阔,生活拮据,我清楚自己是不能久住的。因此,书一到手就争分夺秒抓紧看。《水浒传》《西游记》《古今小说》(即“三言”删节本)等,都是在饭桌上边扒饭边看,如饥似渴读完的。其中,北宋时代的市井风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等等,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多年以后我到开封,到杭州,到镇江,都情不自禁地去感受当年那遥远的氛围,回味书中描述的情景,追寻历史烟云,领略人生况味。
  第四就是找小伙伴打秋风。小伙伴们手里不时有些“小人书”(连环画),尽管他们都格外宝贝,很难借到手,但只要发现谁在翻看,我便厚起脸皮凑上去……一部《三国演义》就是这么断断续续“凑”进脑海的。
  念中学以后,情况有了很大改观,学校有图书馆,可以为我提供大量的课外书籍。我分别在初中(乡下)和高中(城里)阶段,利用课余和寒暑假时间,读过很多书,其中最难忘怀的是《红岩》《红日》《红旗谱》《前驱》《三家巷》《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暴风骤雨》《山乡巨变》《踏平东海万顷浪》《艳阳天》,以及《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等。
  尽管这时我已读了不少书,但终因家境贫寒,却没有一本是自己的。可想而知,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能有自己的书啊!
  正因为如此,为了满足自己的阅读需要,成年后又进一步考虑,为了避免后代不至于像我样老是欠人家的书读,我很早就开始“藏书”了。
  说来有点一言难尽,谁也没有料到,我的所谓“藏书”,竟是从购买“九评”开始的。那时我在华工附中念高中,每个月10元5角的助学金使我有了些许余钱剩米。这点退伙“资金”,除了买电影票和半导体元件,就是开始买点书。大部头当然望洋兴叹,但中苏论战那种小册子还是可以染指的。“九评”每册都只有薄薄的一本,其中“二评”(关于斯大林问题)只要8分钱一本,不过 2张露天电影票钱。更主要的原因是,那时正是口诛笔伐刚刚兴起的年头,人人都急需一点唇枪舌剑的本事,而“九评”便是再好不过的教材了。
  我先后去学院的新华书店零零星星买了几本,可惜始终没有买齐。值得一提的是,就是这么几本“藏书”,无论下乡插队,还是招工进厂,我几乎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看到哪里。风雪弥漫的隆冬,油灯昏暗的深夜,区三级干部会的地铺会场,兴修汉北河的工地,“一打三反”的外调途中,工厂的车间宿舍……我记不清读过多少遍。它那雄辩的风格,无懈可击的逻辑,辛辣的讽刺,不但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甚至给过我极大帮助。
  真正称得上开始“藏书”是我而立之年时候的事。那是一九七九年,我正在隆中母校求学。当时,随着文艺春天的到来,一大批曾经被冰封的鲜花重新怒放,文学经典纷纷解禁,与此同时,文艺刊物复刊的复刊,创刊的创刊。那才是真正的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是文学大潮澎湃社会精神港湾的岁月,我们这帮“胡子大学生”无不为之欢欣鼓舞。一天,一位家住襄樊市名叫李慧明的同学,从家里带来一本刚买到手的《重放的鲜花》,我看后爱不释手,非叫他让给我不可。自此,凡是他新买的文学杂志,一律要转让给我。在他的热情帮助下,自己省吃俭用,先后买下了《当代》《十月》《小说选刊》《电视•电影•文学》等相当一批当时创刊的杂志。其中,古华的《芙蓉镇》,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就让我醉心不已,以至说来好笑,二十多年后,“老夫聊发少年狂”,竟被礼平的那部小说“拐”到泰山天街上去了。
  “藏书”的高峰是大学毕业后。那时月薪一下子增加了20元(几乎可以多养活两个人),偶尔还有点稿费收入,经济实力增加不少。同时,帮忙的朋友也多了起来,此外还有单位的支持。
  在这种十分可喜的情势下,我除了上书店、书城买书,上邮局、报刊亭买杂志外,还找收废品的小贩,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论斤论两论堆买过旧书旧杂志,也曾利用出差机会到北京、上海、广州、成都、重庆、石家庄等城市的书市搜求过。记得06年在成都图书大市场,那折扣极低,近乎白送的“红色经典”,令我喜出望外,一口气买下一大旅行包,几乎拎都拎不动。
  就这样,三十多年来,包括样书样刊和朋友们赠送的书在内,我积积攒攒,“藏书”近2000册。比祖上当年的那点家当,何止增加了百倍!尤其对我人生观、价值观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红色经典”,我几乎全部收入囊中。至于“书箱”,那就更是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了!
  也正是这些看似平常的经历,使我总算多少开了点窍,终于明白了祖上当年装在“书箱”里的那些“之乎者也”到底是个甚。那纸质粗糙,外表简陋,而倾注过大量心血的手抄本,那翻阅过无数次却既没有卷角,也没有卷边,页面平整如初的线装书,哪里仅仅是十几二十册书?分明是当年祖上的追求和梦想啊!它们穿过时空隧道,将祖上的音容笑貌,将他们的精神灵魂一一展现。
  他们农耕立命却看重文化,生活清贫而精神富有,地位低下却气质儒雅,因对知识渴求而对书倍加珍爱,追求执著而做事认真,虽未发达却也小有造诣。不用说,他们的精神家园里肯定浸淫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同时也一定有过读书人以知识为荣,以斯文为贵的骄傲……
  由是,我仿佛看到油灯如豆的寒夜里,他们跺着冻僵的双脚伏案疾书;月华如水的夏夜里蒲扇驱蚊,攻读不倦……尽管当年家父关于祖上的“传说”语焉不详,但“纸笔千年会说话”,我已经听见了那临别的叮嘱,听见了那遥远的呼唤:“耕读传家,诗书继世”!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时代的声音,也是不朽的灵魂;是草根庶民可以企及的辉煌,也是整个民族对后代的重托与厚望。正是这世世代代的传承,造就了良好的读书氛围,造就了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文化沃土。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诗书继世造就了无数的大师,让炎黄子孙在世界民族之林里昂起头来……
  然而,我的孩子,他们没有人在乎这些。他们不以知识为荣,不以斯文为贵,对家中那些千辛万苦积攒起来,曾经成就过包括我们这代人在内无数中国人家国情怀、天下兴亡责任感的藏书不屑于顾。他们虽然不曾嘲弄“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迂腐”“僵化”,却没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危机,没有“世事洞明皆学问”的求知渴望,没有升华精神境界的自我要求,没有完善道德操守的人生期许,没有“先做人,后做事”的真理认同。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成功技巧”“商战招术”之类的“知识”。那叫什么?说难听点,那叫教唆!在拜金主义泛滥的今天,在生存环境逼仄的当下,我的本质不坏的孩子们,他们读的就是这些近乎诲淫诲盗的文化垃圾,所谓“急用先学”,从态度到方法,完全是实用主义那一套!
  这不仅是令人失望,甚至叫我不寒而慄。更叫人害怕的是,这种现象并非只出现在我家孩子身上。与我同时代的人,他们虽然未必藏书有我多,但很多都与我有同感,甚至比我更忧心忡忡……
  这使我想起今天的俄罗斯人,他们仍然把果戈里、托尔斯泰的作品看作是俄罗斯的语言、文化,看作是历史、信仰,看作是他们民族的魂魄,从而选入课本,搬进课堂,浇灌精神家园,哺育年轻一代。为什么同是伟大民族的我们,却要把足可与《战争与和平》比肩,养浩然正气的那些作品,打折又打折呢?
  呜呼!儿女之错,实非儿女之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