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1年第12期 ID: 139336

[ 范爱萍 文选 ]   

《呼啸山庄》对生与死的理解

◇ 范爱萍

  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自己的小说中,艾米莉•勃朗特都显示出对濒死者的深切关怀与体贴,充分体现了她人文主义的终极关怀思想。艾米莉曾经耳闻目睹了许多家人、朋友、邻里生死诀别的痛苦,她在小说中对这种面临死亡时的痛苦感受进行了真切细致地描绘。她对濒临死亡的人以及生者对他们的态度刻画得细致入微。对于艾米莉来说,她小说中人物对死亡的种种态度、感受,正是她在现实生活中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老恩萧在难得乖巧的凯茜轻轻的催眠曲中静静离去;辛德雷的妻子弗兰西斯临终前得到了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的悉心照料;埃德加对重病的凯瑟琳更是热诚照顾,其精心程度“任何一个母亲看护自己的独子也不能比”。小凯瑟琳忍受着气息日衰的小林惇的坏脾气,对他无微不至地进行照顾,“难得有点休息” ……艾米莉•勃朗特小说中的人物对濒死者抱着极大的宽容与同情,而她本人在现实生活中也同样如此。对于即将辞世的家人和朋友,她都极尽所能地给予关心和照顾。对于生者感受到的痛苦,艾米丽认为这是一种自私的情感。她认为生者所感受到的痛苦,来自于失去所爱的人的感伤。
  对于艾米莉来说,死亡是与自然的结合。艾米莉对大自然怀着深厚的感情。投入自然的怀抱一直是艾米莉•勃朗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和享受。作为一个家境困苦,性格内向的女子,她的全部生活乐趣来自于读书、写作以及在旷野中徜徉游弋。自然界的飞鸟虫蛾、草木野花都带给她精神的愉悦和快慰。夏洛蒂在为艾米莉的诗选所做的序中评价道:“当一个人热爱荒凉的自然界的感情十分强烈时,她也许会更加热情而坚贞地眷恋着这块地方,因为这地方的魅力,有一半是来自爱山的人本身。” 对自然的热爱已经成为艾米莉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同时也深深地扎根于她的死亡观中。对于她来说,死意味着与大自然的伟大精灵溶为一体。
  与大自然所赐予的永恒自由相比,艾米莉眼中的天堂似乎并不是极乐的世界。没有爱情的现世对于凯瑟琳来说只是一个“灵魂的牢笼”,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她向往的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并不是天堂,因为凯瑟琳曾经在梦中因身处天堂而痛哭不已,又因被天使扔到草原而欣喜若狂。这里所透露的信息是,天堂并不能真正给人的灵魂带来幸福,灵魂只有在自然的怀抱中自由穿梭,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和绝对的快乐。《呼啸山庄》结尾洛克乌德在旷野中的墓碑前徘徊:“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飘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飞蛾的意象实际上象征着亡灵已经在自然的怀抱中获得了永生。
  在对死亡的感知和思考过程中,艾米莉体察到了超越于有限生命的更高精神存在,即对绝对的精神自由和对爱情的追求。在她看来,精神的自由高于一切,这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对自己所向往的事物包括爱情的追求。正如夏洛蒂对她的评价那样,“她胜过一切、最最热爱的是——自由。”格拉日丹斯卡娅也慨叹道,艾米莉“幻想带着‘自由的灵魂和无拘无束的心’穿越生死”。 从《呼啸山庄》我们可以看到,死者的灵魂只有在与所爱的人的灵魂相伴时才能得到安息与平静。正如希刺克厉夫所说,“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彼此真心相爱的人分开。 当现世充满孤独痛苦,一个人无法和自己所爱的人共同生活时,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归宿。正因为如此,艾米莉的小说人物都可以为了追求爱情而狂喜地等待死亡。凯瑟琳说,“我不愿意一个人躺在那儿。他们可能把我埋到十二呎深,再把教堂压在我身上。可是直到你跟我在一起,我是不会安息的。”这一点,在洛克乌德的噩梦中得到了体现。凯瑟琳的鬼魂在旷野中孤独痛苦地流浪二十年,灵魂始终不能得到安息。她在等待与希刺克厉夫会面。阿诺德•凯特尔认为,“没有任何办法能使凯瑟琳免于死亡,但是有一件事能使她得到平静,那就是使她充分地、完全坦率地理解并接受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它的含意……他们的关系比死亡更为重要。”希斯克厉夫确信凯瑟琳的灵魂不会进入天堂,他宁愿她“在痛苦中醒来”。进入天堂意味着对爱情的遗忘。希刺克厉夫宁愿她成为游荡的鬼魂,等待与自己的会合。当他感受的凯瑟琳死后的灵魂的存在时,他便有了希望,黄土阻隔的只是生者与死者的肉体,而他们的灵魂却能够因爱而永远相依相守。希刺克厉夫濒临死亡时的怪异表情对读者产生强烈的震撼。他那“可怕的、活人似的眼神”流露出蔑视和狂喜。显然,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甚至是他所无比向往的。他鄙视凡俗世人对肉体的眷顾,等待他的是灵魂的绝对自由。埃德加•林惇在死前也流露出同样的喜悦之情。他每日在失去爱妻的孤独痛苦中等待甚至是向往着死亡的来临。对于他来说,“被人抬起,放进那荒凉的土坑”比他“走下山谷做新郎的情景”“更为甜蜜”。尘世间的恩恩怨怨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他渴求着能够与挚爱的凯西共同长眠地下。临死时,他的眼睛“因狂喜而张大” ,“那狂喜的明亮的凝视一直延续着,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止”。“那吞噬生命本身的恋情,以扑不灭的烈火,蹂躏着现时,摧毁着未来,它的纯洁丝毫不亚于火焰或阳光。而这种激昂而热烈的坚贞,完完全全、绝无问题是自发的,无意识的。”与自己小书中的人物一样,艾米莉•勃朗特本人在疾病缠身、即将走向死亡时,同样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和坦然。她以极大的勇气去面对死神,极力保持从容镇定,内心并无丝毫脆弱无助之感。她憔悴、虚弱的身体里,包藏着一颗勇敢坚定的心。即使在病重期间,她仍然自愿地做着自己在家中日常所做的事务。她不愿说出自己病痛的感觉,几乎不准别人提起她的病情。 夏洛蒂认为她本该快捷地加以治疗,可是她对此“漠不关心,也不采用任何治疗方法”。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坚决拒绝医生的治疗,镇定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当她身体濒临灭亡之际,她的精神却比平日格外刚强。日复一日,眼见她带着何等的气概去迎接苦难,”“比男人还要刚强,比小孩还要单纯——她的性格是举世无双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尽管她对别人满怀柔肠,她对自己却毫无怜悯——她的精神对于自己的肉体毫不留情,强迫她那颤抖的手,无力的四肢,失神的眼睛仍像健康时那样工作。”
  笔者认为,艾米莉•勃朗特临终时的表现,体现了她内心的信念——她对生与死的理解和认识。既然死亡已无可避免,她就要坦然地去面对和接受。从对死亡的感知和沉重反思中,她已经悟出了人生追求的真谛。对死亡的最初恐惧演变成了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和探讨。她从中感受到超越于有限生命的更高精神的存在。艾米莉这种埋藏于心底的高层次追求超越了生死,其精神指向了可能实现某一价值的未来,因此,她的生死观便具有了超越性,从而使她对世界的认识和思想都得以获得升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灵魂因此得到了永生。她对死亡已无所畏惧,因为她的精神世界已经超越了死亡。李向平对“向死而在”的死亡观的描述是:“在死亡中发现不死的东西,正视死亡而在死亡中求其存。同时,人的精神也会因其在死亡中的自存而不死,把自己的界限突破,由原有的时空领域(生)扩大延展到一个超时空、超现实的领域(不死),可以回顾原来存在的生命现象和现实世界,生发出重新审视、严厉批判的知识意向。”艾米莉在生活及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实际上是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死亡观。这种死亡观的形成,实际上是她对自身生命形式的重构,体现了她对生命意义的切身感知和深刻感悟。
  具有超越意向的人更易于成为创造者,开拓者,不易于被世俗人伦关系所束缚所牵制,对于存在、非存在、价值、理想、美善,都能有自己独特的理性判断和选择,不会盲从,不会逍遥,不会碌碌无为。艾米莉•勃朗特的自我感因其死亡观的制约而得以稳固,她清晰地认识到人是世界上存在与非存在的综合体。她的心灵和精神由于自己独特的死亡观而增强了对生死永恒矛盾的感应力和承受力;她的行为和思想也因此而更加不入俗流,独特深邃。她是一位能够正视生死的杰出女作家,她的超越生死的死亡观体现了她对人的精神价值的追求与感悟,也是她勇于直面生死,泰然处之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