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庄子》代表的是人们无路可走时的意识形态。我想正是这种无路可走,使庄子选择或不得不选择他的“朝圣之路”。一路上,他孤苦寂寞,但不怨不恕,坚定信念。他以生命和灵魂去感知他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境界的,谁又能悲叹生命短暂,路途还是那么遥远?因为仅这段心路历程已是如此美丽,如此让人感动。
王家新在他的诗《帕斯捷尔纳克》中曾说:“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确实,这是从帕斯捷尔纳克到我们或追溯到更远,是从先秦到现代人的悲剧,但战国中期的庄子,没有落入这个共同悲剧的窠臼,他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去生活的,他以特立独行的方式无底限地追求着个体生命的自由,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生活的享受,是一种人生的审美,在鲲鹏的逍遥游中,暂时摆脱一切的世俗羁绊,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都以其浪漫主义的奇丽色彩和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展露无遗,以幻想的超脱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境界。然而,这种独立于万物活动之外的无所待,就像雪莱的云或西风,太轻太飘渺太浪漫,庄子好像有所觉:在他唯一的朋友惠施恪守物我界限时,他讲悟性,力主物我贯通。禅宗有人说:“觉”妙之源,由觉产生的意义,构成了他的最高境界。西方的普希金也最后与海同一了,在这个天人合一,超越理智的世界里,先觉的庄子应稍感慰藉吧。
然而,生活在先秦时期的庄子无疑是孤苦寂寞的,尽管他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消极哲学避开了与时代的矛盾,但他自身精神上的矛盾就是一个永恒的纠结,一位政治家曾说:要想征服世界,首先要征服自己的悲哀。佛语就是终生与自我魔鬼决斗的。有时,这种冥冥之中奋斗的力量和结果并非自身所能左右的,于是庄子语言荒唐怪诞,行文诡谲奇特,笔锋冷酷犀利,态度跌宕偏激,他反讽自嘲,嬉笑怒骂,狂勒不羁,心灵深处却是柔情万种,脆弱敏感,怜悯四溢。胡文英在《庄子独见论略》里是这样说的: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是的,庄子就是以其不屑一切的态度去面对血和泪的痛楚的,他不愿把这种无边的痛传染给无辜不知情的人,所以他呈献给世人的是超然、洒脱,可是就如鲍鹏山所说的,有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中的一把辛酸泪呢?对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怎能不悚然面对,肃然起敬,油然生爱?
庄子就是在矛盾斗争中以独特的方式不知不觉感染向往他“乘物以游心”的人的,“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的烦恼人生,他不能接受,终生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尔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的被动人生,他厌弃。记得周国平曾说:“狂妄的人,自称命运的主人,谦卑的人甘为命运的奴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他照看命运,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走运时,他会揶揄自己的好运,倒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他只是做了命运的朋友罢了。”庄子属于最后一种人,他只是做了命运的朋友,让他在自己所选择、所追求的路上,找到心泰身宁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