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黄初走了。我想,我应该写下我对他的怀念,哪怕只是一篇流水账。
像顾黄初这样的老人走了,在当今,除了牵起朋友们的忆念,语文界大概不会有什么反应,更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一个默默地为语文教育事业勤劳毕生而成果丰厚的长者,脑后没有光环,头上缺少桂冠,以当下之风气,理应被忘却,这是他们那一代那一拨老人的命运。但他们生前就早已知命,而且乐天,他们并不在乎。我从顾黄初的脸上,从他平时的谈吐,也从他的著作,都读出他的对自己使命的满不在乎的知命感和乐天感。这样的老人,是值得我长久怀念的。
不过我认识他也不算长久。大约是上世纪的90年代初,整个语文界在经过10年的改革兴奋之后,逐渐转入低冷。我那时正在反思自己走过的路,并开始通读叶圣陶语文教育文集。叶老虽然是个大教育家,但他从没有准备为自己构建任何语文教育体系,他的思想好像都是随时随地想出来的,散见于他的文章,讲话,书信。我读他的书,透彻,亲切,好懂,但是需要归纳起来,形成系列的观点,就得花不少时间精力去做卡片、笔记,颇感为难。一次偶然从图书馆见到一册薄薄的《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讲话》,顾黄初著,翻看了几页就觉得特别清晰而实在,很想能“拥”有一本常在案头放着。我仿佛记得此前在扬州参加叶老诞生100周年的纪念活动,曾见过一位叫顾黄初的,可是印象早已模糊。倒是在出席八届全国人大会议期间,从江苏省的人大代表名录中,发现了顾黄初的名字。于是联系到他住处的电话,介绍之后,除了免不了谈几句“国是”,很快就更多地谈起了共同关心的教育话题。电话里说不了长话,便相约某日到大会堂出席全体会议,报到后,就在休息厅的某角落的某座椅上彼此等候,坐下来喝茶聊天。至预备铃响进会场,其间有二三十分钟,也够我们聊的了。像这样的开大会前的小约会,竟保持了好几年,都聊过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了,总是颇杂;我的话多,他的话少,而他总是耐心地听着,最后缓缓地很有底气地说出他的看法。——“很有底气”,这是顾黄初始终留给我的深刻印象。他的脑子里积蓄了多少的史料掌故经验识见,只从他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听得出来。也就是在八届人大三次会议期间,他为我带来了一册《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讲话》,在扉页上题了“日亮兄正之,顾黄初95,3,11,于北京”。我后来多次将这本书重复翻读,可以在书上随便做记号,写批注,印象就大不同了。我读书向来做不到一目十行,即便是极粗浅的文字,要么不看,要么就认真看看其粗浅为何故,不粗浅,该怎么说。顾黄初的这本书,厚积薄发,取精用宏,相信他是花了不少精力做出来的,因此十分浓缩精练。读他的只有7万多字的这一薄册著作,却带动我不少时间去反复思考。在书的最后一页,我留下用红色圆珠笔写的这样印象——
95,5,31夜读毕赞曰:提要钩玄,深得其髓,阐释发扬,切中时弊。
日亮
受惠于顾黄初的不仅仅是这一本书,后来他又给我寄来了上下两册的《顾黄初语文教育论集》。也就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为编写《二十世纪后期中国语文教育论集》,他来信约我送稿,我就将学习和实践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的一篇总结《得法养习历练通文》寄去,被收入集中。
这之后,差不多有将近10年吧,彼此再没有什么来往,说是保持“神交”也许更确切些。我的确会时时想起他,遇到语文的什么问题,总想到他的书中讨讨说法,看看能否得到些许帮助。我是把他当成前辈来尊敬的,而不仅仅是朋友。
前年,学校和省语文学会等三家为我举办了一场语文教育思想的研讨活动,校长让我恭请几位专家前来指导。我很快就想到顾黄初,但听说几年前他曾生过一场病,不知道近来健康如何,试着征求他的意见,他很快就地答应了。11月10日,他偕夫人周梅珍老师一起来到福州。在那场研讨会上,他做了半个多小时的讲话,题目好吓人:“陈日亮的境界”。不说惭煞我也,也是句句听得我如有芒刺在背的感觉。语文教师应该有怎样的教书境界,他说得实实在在,没有一点虚张和玄乎,但我岂能一一对号入座?他的确是极其认真地在谈这个问题,越是认真,越是惭惶于我一向所受到的褒扬。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很清楚名与实之间,存在何等的差距!而这样的差距,不仅是现实地摆着,而且在我们这一辈和下一辈或更下一辈之间,似乎已经更加明显地出现。现在的我,和顾黄初那一辈的悬殊,即便付出十倍的努力,也难以缩短,那么年轻一辈呢?也就是这次见面,他带给我一册厚厚的由他主编的《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百年事典》,是他手边日常备用的,说是找不到新的了,就留给你吧。扉页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
陈日亮先生:
家藏旧本,聊供案头检索,并望有以教我。
扬州顾黄初 2007年11月7日
我想,正是这样一个,已经成就卓然,却一直怀着让朋侪晚辈“有以教我”的心愿的人,才能为语文教育做出如此厚重的奉献,这,才是我应该引颈而望的崇高境界。在当今的语文学界,能登此境界的,有几人欤?我因此又一回感觉到背上芒刺的灼热!
本想留他们夫妇俩在福州多住几天,我有心陪着去鼓山、西湖、江滨一带走走,去看看双林——林则徐、林觉民——故居。但又觉得他这一趟已不无辛苦,只提出多留一天,给福州的中小学语文教师做一场报告。他答应了。先后在同一场做报告的,还有钱理群教授。
可是不到半年,就从王栋生那里得知顾黄初患病送沪治疗的消息。遵朋友的意见,我不敢拨去电话,哪怕借口一般的问讯。我压着一颗心,时时惦着,希望着,默默地为他祈愿。
果然,经过几次的手术,他挺住了。去年11月底,趁着去杭州出席中语会第九届年会的机会,特地取道上海去看望他。偕往的还有我们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王兆芳老师。事先知道王栋生将到上海开会,便也约了他。当我们三人坐在沪闵路南方城他的新居客厅里,仔细端详他的神色,除了略见瘦损,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甚至也不见有明显的病容,心中大感宽慰。我们尽量回避说到病情。好在王栋生的话匣子一打开,总是合不了,兴致勃勃地讲起如今语文教学的“新鲜事”,比如学生是如何地善于“码”“应试文”,无论什么命题,都能从故纸堆里“邀”来几个古人组合成文——起头以一句“屈原向我们走来……”便无往不胜云云。顾黄初一直专注地听着,我注意他的表情,似乎闻所未闻似的,听到后来,却禁不住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不知为什么,这一声特别的笑,一直让我忘不了,似乎很理解,很感慨,很无奈,很沧桑。一个十分了解并悉心研究过百年中国语文教育史的老人,暮年晚景,特别正被疾病威胁着的日子里,他不可能不特别地回望和前瞻,他会想到和希望看到什么呢?记得王栋生前不久曾约他撰稿,不料他的回答竟是:“写了谁看?”当然,他后来还是写了,我们都看了;我们看了,是感觉他健在;因为他健在,我们的语文教育就多了一位老人在关注着引领着,多了一点希望。尽管前路茫茫,尽管浩浩荡荡的队伍,仍然犟着头,在往应试的前方奔……
我忘不了顾黄初的那一声笑。
很快就到了去年的除夕。照例得给各地朋友寄去自制的贺岁名片卡。在给顾黄初的信里,除了问候,还附带对卡上的一句“题辞”做了解说。“一世服劳孺子牛”,语出鲁迅先生致友人的信,我用的是先生的原意,并不敢时髦附会做“为人民大众”或“为莘莘学子”。我是一辈子在做子女的“牛”,而且还做不好,深自愧惭。到了已丑年新正,便收到顾黄初寄来的新春贺年片,有整页的硬笔手书,一如他前年在福州留下的讲稿,字迹温润而秀劲,——
日亮先生并夫人
在大年夜的下午,欣喜地接到阁下的贺信及具有陈氏特色、市场上无货也无价的精美贺卡,真是百感交集。阁下馈赠的福州名产(细面条),我们一家吃到今天上千才吃完,由此我感到知音的长相忆,当在相互心灵的深处。“一世服劳孺子牛”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伞运,但依我当前的情况而言,彷佛“一世服劳”也该有所节制,请以“健健康康每一天”的心态,与夫人携手共度“美满幸福”的晚年,是所至盼。祝己丑年你们夫妇身体更健康!
顾黄初 周梅珍 09.1.26
我想象他康复得很好,几乎忘记了他是在病中,自然也就没有想到立即发个短信或回个电话。这样便很快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下午,忽然短信铃响,打开,出现“顾黄初”三个字。查看,竟是周梅珍夫人的“哀哀泣告”:“顾黄初已于3月9日上午8时10分离我而去。”
我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手机开着。什么事也没做。
是的,这是能够想到的,但毕竟太突然,太快了。当初,我没及时给他回个电话,发个短信,黄初他知道我收到贺卡了么?我曾经准备给他再捎去线面的,可是怕麻烦。我拿起手机,给栋生拨电话。直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