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写作中,记忆的碎片总是像雨后的云一样弥漫,它们聚集、分离、重复、层叠,像水一样流动,又像泡沫一样消失,使我的作品缺乏严密的结构和公认的秩序。我以前从未思考过记忆与我的写作之间的关系,我被包裹在语言的气流之中飞行和下坠,感受到某种快乐。
我领会到记忆其实有着两个大类,一类是关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个事件的起因、过程与结尾,另一类则是往事的某一个瞬间所携带的气味、颜色、空气的流动与声音的掠过。前一类记忆已经通过普通的叙事进入了新闻报道、公众的传播以及某些以记载事件的过程为己任的小说中,他们是这个时代声势浩大的话语,是这个社会的主流叙事,就像我们这个星球的岩石和泥土一样众多,一样天经地义。报纸电视使我们很容易被这种集体叙述所充塞,这种集体记忆的标准化和概括性使每个人的记忆都变成同样的记忆。
在这种普遍的记忆中,我们丧失着自己的记忆,同时也丧失着自己。一件事情经过条理化、秩序化、概念化的固定,呈现出真正的单一、枯萎和平面。这种记忆是沙漠,个人的经验与个人的记忆像水一样流失在沙漠中。它们又像一根绳子,将一个事物的根络、叶茎、枝杈、果核单个地提出来并且想当然地串连在一起,这种方式是残忍和丑陋的,它无视事物的水分,也无视个人的记忆。
这种集体的记忆常常使我窒息,我希望将自己分离出来。将某种我自己感觉到的气味,某滴落在我手背的水滴,某一片刺疼我眼睛的亮光从集体的眼光中分离出来,回到我个人的生活之中。只有当我找回了个人的记忆,才可能辨认出往昔的经验,它们确实曾经那样紧地紧贴着我的皮肤。
我所指的个人记忆不是一种还原性的记忆的真实,而是一种姿势,是一种以个人记忆为材料所获得的想象力。现时段的、当下的事物总是使人缺乏想象的空间,一目了然,直来直去,因而无法达到审美。只有眺望记忆的深处,才能看到弹性、柔软以及缝隙。
个人记忆也是一种个人想象。
在我的写作中,回望是一个基本的姿势,这使我以及我所凝望的事物都置身于一片广大的时间之中。时间使我感怀、咏唱、心里隐隐作痛。在较长的时间长度中一切事物可远可近,我可以从容看遍它们的各个角度并一一写出。我的回望有三种情况:看一件在时间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看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它只在我的想象中发生,但我却觉得我看到了它,在凝望中感同身受;把自己置身于未来的时间中回望现在,这是一种使我能迅速找到表达感觉的最好方式。对现在现时态的书写往往具有一种日记性,或者叫做日记的姿势,当然日记也有种种不同,流水账与心灵的深入总是有着天壤之别,但是日记天然的缺乏时间的弹性。
如果我要写现在,我常常喜欢把自己放在未来的时间中,眼前的一切变成过去,它们与我之间的时间距离犹如某种神奇的光,使一切焕发光彩。不光是写作,在日常生活中,一下往前跨越许多时间,觉得眼前已经是消逝了的生活,里面的人也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或完全改变了,这使我产生一种目睹华丽的时光凋零的感受。浓缩起来的时间容易使我们看到它的凋零与衰老。凋零的时光总是华丽的,犹如落英缤纷,在凋零之中它的光影带有永逝不返的意味,它转动中呈现的每一个点都附带上了无与伦比的美。而平常的时光就在眼前,它们平白、单一、缺乏幽深感。
我对现时缺乏应有的感受力,因而也缺乏判断力。而对现时我经常头脑一片空白,所以它对我总是缺乏美感,即使最美好的时刻也还会是缺陷,那些缺陷一次次地使我感到美只存在于包含着想象力的记忆中。
现在的一切都将被写出,但那必须在多年以后,或者假设在多年以后。“多年以后”这个词组将所有的事物都投入到巨大的时间之中,它们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对我来说,个人化写作建立在个人体验与个人记忆的基础上,通过个人化的写作,将包括被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我看到它们来回飞翔,它们的身影在民族、国家、政治的集体话语中显得边缘而陌生,正是这种陌生确立了它的独特性。
※ 林白,女,当代著名作家,著有《一个人的战争》《妇女闲聊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