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关边塞诗的定义、渊源及思想评价等问题,目前众说纷纭,但对岑参是盛唐边塞诗人当之无愧的杰出代表这一点,似乎无可争议。对岑参边塞诗的艺术评价,历来不外“奇”“壮”二字,例如陈铁民、侯忠义在《岑参集校注》前言中所概括的:“岑诗发展变化的趋向是由‘奇’转向‘奇壮’,并在第二次出塞时,最终完全形成‘奇壮’的独特风格。”可见,一个“奇”字,是贯穿岑诗的灵魂。要把这个灵魂全部剖掘出来,委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本文只从欣赏层次略谈一下岑参边塞诗的“奇”。
首先是奇景,即客观描写对象的奇。
边塞诗之所以能够使人心胸波动、耳目一新,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它具有“异域色彩”。而在岑参笔下,这种“异域色彩”显得格外浓厚。展开他的边塞诗篇,满目摇映的都是大漠、草原、雪海、火山,与内地的曲径虹桥、柳岸残月相比,顿时四射出奇异瑰丽的光芒。
他写火山:“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经火山》)
他写荒原:“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过酒泉忆杜陵别业》)
他写太初之静:“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他写不易察觉的自然之动:“雨拂氊墙湿,风摇毳幕擅。”(《首秋轮台》)
岑参笔下的奇景,不限于自然景物。写入、写事,一鞭一马,都能不落俗套,给人造设一个新的审美视角。
他写美人歌舞:“回裾转袖若飞雪”“白草胡沙寒飒飒”(《田使君男人如莲花舞北旋歌》)
他写将士出征:“四边伐鼓雪海涌”“战场白骨缠草根”。(《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写战马夜行:“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写边城欲雨:“片云过城头,黄鹂上戍楼。”(《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
所有的景物都与边塞的生活气息融为一体。一个个边塞的小意境,组成了浑然浩荡的边塞大意境。这大小意境中的各种奇景,奠定了岑参边塞诗艺术价值的基础。这些景,奇而不怪,异而不俗,是在现实景色的感受中提炼出的具有高度审美理想的奇丽风光。这种奇景,既是岑参贡献于边塞诗坛的宝贵精华,也是岑参区别于高适等其他边塞诗人的重要标志,直到今天都对描绘边疆风景的诗歌产生着巨大影响。这些影响多表现在对“异域色彩”的追求上。
其次是奇意,即主观创作想象的奇。
别林斯基说:“美就存在于那个观察者的心里。”奇景倘若没有人去发现、去描绘,那就无异于不奇之景。人的意识赋予了大自然以美丑,美的事物只有“嫁”给了美的心灵,才会产生出美的艺术品。
岑参自幼就胸怀奇志,具有强烈的功名欲。仕途不畅给他的进取心增加了幻想的因素,早期诗作就呈现出“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殷璠《河岳英灵集》)的端倪。边塞生涯,戎马风尘,使诗人的豪情壮志得以淋漓挥洒。在那些奇景中,岑参注入了安边报国的宏愿。同时更重要的,他在艺术上越来越收不住想象的丝缰,刻意研磨奇情异趣。因此,他的边塞诗情景俱佳,写奇事,抒奇意,从客观主观两方面带给读者奇特华美的享受。
奇意主要表现在想象上:
“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
“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
围绕一个“马”字,诗人极尽夸张之能事,写出了自己急切、紧张、怅惘、悠闲的心绪,而全以奇特的表象来呈现——马蹄、马汗、马身、马影,可见其艺术功力何等深厚。
想象的奇特突出地表现在各种比喻上。人们熟知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忽如一夜春风来,干树万树梨花开”自不必说,还有“银山峡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看君马去疾如鸟”“西头热海水如煮”等。这足以反映诗人联想的大胆、准确,也表明诗人胸中自有奇境,因为胸中没有奇境,笔下就难有意境。
诗人的奇意还表现在他的奇趣上。如《戏问花门酒家翁》的后两句:
“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忆长安曲二章寄庞》中的“长安不可见,喜见长安日”。《岁暮碛外寄元伪》中的“沙碛人愁月,山城犬吠云”。《使院新栽柏树子呈李十五栖筠》中写柏树:“脆叶欺门柳,狂花笑院梅。”如此等等,超越一般联想逻辑,抒发童心般的新鲜感受力,烘托出一个襟怀开阔、情感丰富的主人公形象。
岑参边塞诗的奇意,大体显示了诗人的艺术个性。他喜欢“超越常情”,发前人所未发,寻奇造异。奇意中有情感有形象,有理想有技巧,并与奇景紧密结合,“奇得扎实、有力,善于在真切的生活体验的基础上发挥想象力”。(《岑参集校注》前言) 这样才使得他的边塞诗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再次是奇语,即艺术表达手法的奇。
语言是感受与表现、创作与欣赏的媒介。在诗歌艺术,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一字一词的遣用都至关重要。这方面的例子恒河沙数。古人常常“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当然,这一个字必须是最有力、最传神的一个字。岑参提炼这种“一个字”的艺术与许多大诗人一样炉火纯青,只是更注意落实到奇上。如“都护宝刀冻欲断”,不仅道出了奇寒,而且引人联想到宝刀之锋利甚至朋友间友情的“冻不断”。一个“断”字,真是奇得斩钉截铁,叩之有声。
《北庭贻宗学士道别》中有脍炙人口的两句:“容鬓老胡尘,衣裘脆边风。”和传统的许多佳句一样,都是“二一二”句型,但一个“脆”字,能令所有的诗界泰斗拍案称奇,写出了边风之强劲,自然对人的吞噬,岁月之蹉跎,报国之士的薄命。与上面那个“断”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他诸如“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还家剑锋尽,出塞马蹄穿”“晓笛引乡泪,秋冰鸣马蹄”等,也都是将两个意象用一个奇字点出,营造出新奇的视觉、听觉意境,令人暗暗称奇。
这种奇语是以奇意为基础,而且离不开对边塞奇景的亲身体验和长期的艺术锤炼。绝非像某些急功近利的诗人那样故造怪句,自欺欺人。没有胸中之竹和眼中之竹,自然就无手中之竹。
这种奇语与岑参想象中的夸张、诗风的峭拔紧密相关。到此可以发现岑诗之奇不是奇中弄巧,而是奇中求壮,而奇壮正是盛唐时期民族精神的聚合点,岑参诗作既来源于又反映了这种昂扬向上的民族精神,代表了边塞诗创作的主要倾向,因而被后世讽诵赞叹。
岑参边塞诗之奇的这几方面,如果再联系其“壮”“丽”等特色,则一幅岑诗的全景图就会展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