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45742

  

站立的马

◇ 韩 东

  我们坐在客栈的二楼上,下面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桥上永远立着几匹马,备了鞍子,挂着铃铛、红缨。马夫们嗑着瓜子,一面招呼过往的游客,“骑马了,骑马了,走茶马古道……”那些马伫立不动,低着脖子,就像石雕一样。我注视它们也已经有半小时了。
  它们一动不动,我的视线也一动不动。我沉思着那些马,而马们在沉思什么呢?马背之上是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强烈的阳光倾泻而下。马的影子也一动不动。也许,它们在晒太阳吧?从早到晚,周围人声起伏,时而喧闹,时而沉寂。光影变化,从晦暗到明亮,再到晦暗,它们还是一动不动。这便是我对这种叫做马的动物的一个深刻的印象。如果要比站立的功夫,没有谁——无论人还是动物,能够比得过马。
  我们上路了,翻山越岭,穿越村寨。所有的人都在为眼前的景色欢呼,激动不已。我却只关注胯下的马。它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一顿一顿地走着。尤其是爬坡的时候,脖子后面的肌腱一起一伏。道路崎岖,布满碎石,马蹄沉重地落下。看前面同伴们骑的那些马,却走得十分轻巧。也许,骑在马上走路和看人骑马是不一样的。骑马的人和负人的马感受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同伴在马上艰难地回头,冲我喊,“韩将军,我们在这里设下埋伏如何?”他已经入戏了。
  我问马夫,“它叫什么名字?……几岁啦?……公的还是母的?……一天需要多少草料?……”想起它们站在桥上一动不动的样子,难道就是等着人来骑吗?
  两天共骑了十几小时的马,分别为三次、两匹。我骑过的两匹马好歹有些个性,或者,经过几次坐骑,对其个性有了了解。那匹黑马勇猛,总是想当马队的头马。它会趁机窜上前去,与其它马厮咬。马夫急忙将两匹马拉开,很害怕的样子。另一匹黄马嘴馋好吃,会跑到路边叼起一截玉米秆或者咬住灌木不放,使劲地勒马头也禁止不住。
  下马休息时,我喂了阿黄一个苹果。它吃得口沫四溅,哈喇子滴滴答答流个不停。看来它从未享受过如此的世间美味。
  途中我和马夫讨论了马的习性。马夫告诉我,马是站着睡觉的。
  “那它们什么时候卧下呢?”
  “什么时候都不卧下,要是马卧下了就是要死了。”
  “那不是从出生到死一直都是站着的吗?”
  “有时候会在地上打个滚,擦擦痒,马上就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动物是这样的?”
  “还能有什么动物?谁能有马命苦?不是说做牛做马吗?”
  “那牛呢?”
  “牛的命比马好,做牛不成才做马。”
  我不禁默然。但问题犹在:马为什么就不卧下呢?为什么就不能卧下?
  也许马站立一生,才会有如此优美的站姿,才能让我在桥边的小楼上一看就是半小时。那是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吗?
  以前一想到马,我就会想到驰骋、奔腾,现在应该换一换了。只有它的站立是唯一的。只有站立才是马的共性或者特性呀。
  马的常态是站立,偶尔走路或者奔驰,但决不卧下。我想让自己放松一下——现在是奔跑时间。于是双腿一夹马腹,吆喝道:“驾!”
  阿黄置若罔闻,仍然跬步而行。
  只听马夫大声喊道:“来思勾!”他乘坐的马以及整个马队不禁向前猛地窜出去。
  原来骑马的游客老外多而中国人少,马们只通英语。
  
  (选自《南方周末》)
  
  散文包
  从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到徐悲鸿画中的马,马的形象已嵌入我们的脑海太深太深了,但本文让我们对马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不知疲倦的马在强烈的阳光下一动不动,不管周围的喧嚣或沉寂,早晨或下午。马的一生是站立的一生,是坚守的一生,它的顽强让人敬畏!马的这种精神似乎也在暗示我们,做人也应这样:应保持一种“站立”的姿态,偶尔打个滚可以,却决不卧下。文章记叙了作者去云南旅行的一次经历,全文笼罩在一片静默的沉思之中。作者思索着马的习性、人与马的关系,将人和马形成强烈的对比。文末以一个玩笑结尾,舒缓了前文沉思的笔调。但一笑之后,那匹久久站立的马的形象,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尹燕飞

站立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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