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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则臣 文选 ]   

纸上少年

◇ 徐则臣

  书多了未必是件好玩的事,现在我常常要对着满架的书发愁。不仅架子满了,桌子上也满了,头从书桌上抬起来,才看见一个人的脑袋。高高堆起来的书摇摇欲坠,让我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发晕。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书?什么时候我又能看得了这么多书?没书的日子里眼巴巴地想书,想到了的都来了,两眼开始发直了。什么时候,读书开始丧失了快乐?那些书籍短缺的岁月,我的阅读不是这样,那时候还小,快乐得一塌糊涂。
  我的文学启蒙很迟,小时候家里的书少,除了学校发的课本,平常阅读最多的主要是《半月谈》和《中国老年》,都是我祖父订阅的。现在想来,这对一个孩子是多么的不合适,但是当时我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快乐。开始像点样的必要的儿童阅读,只能是课本。那些课文大多忘记了,剩下的,因为各种原因才记住。比如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
  事实上我是用耳朵阅读了这个童话。小学时学校开联欢会,一个恒定不变的节目就是朗诵《卖火柴的小女孩》。朗诵的是一个姓李的男老师,大家都说他的普通话好。那时候身边没人说普通话,上课老师用的也是方言,听到有人当面说普通话,我的脸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变红。同学们说,李老师要朗诵了,我们就把腰杆挺直了,心里有点慌。李老师果然是普通话,现在我想不起他是否字正腔圆,但他用的是普通话是没问题的,和平常说话完全不一样。李老师情深不能自持,朗诵时转过身,他被卖火柴的小女孩感动了,满眼的泪光。老师都感动了,我们当然不在话下,一个个钻进故事里出不来,都眼泪汪汪的,脆弱的女生哭出了声。李老师的朗诵把校长也感动得直鼓掌,校长说,李老师的朗诵要作为联欢会的保留节目,每年都上,让大家接受教育。的确如此,每年我都听到这个朗诵,每年都眼泪汪汪,它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
  我的小学时代有点混沌,对童话这种文体十分不明白,只是觉得好玩。五年级时,班上风传一本丢了封面的书,讲的是一个名叫小灵通的怪小孩,在2000年到处都遇到好玩的事。看了都说好,抢着看。拥有这本书的同学因此很拽,脸仰起来看我们。要看此书者,必须不遗余力地巴结他。本来我是不喜欢巴结别人的,对传来传去的小书也不以为意,不就一本书么,又不是天书。没想到比天书还好看。我在课间顺便瞅了邻桌几眼,他在看,就是这个,一看就上了瘾。小灵通竟然能开着飞机似的东西到处跑,又跑到海边看轮船。这些都是我做梦想看到的东西。我歪着头一直看到上课。一节课心不安宁,想看,想得身上发痒。那本书就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叶永烈先生著。我跟很多小孩推荐过,看看小灵通吧,推荐的时候,完全忘了现在已经过了书中所说的2000年;而在现在,我们还不能像小灵通那样驾驶飞艇到处跑,再多也不会相撞。
  《快乐王子》是王尔德的,前些时候买了他的全集,又翻到了这个小童话。多年后再读,终于看到了快乐王子眼中的贫穷、苦难和爱。多年前还小,直觉得浮想联翩,要是能成为一只燕子,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虽然鸟的眼小,看的却比人宽广,世界的一角被一只燕子掀起来,露出了真相。快乐王子也不错,站得高看得远,披金挂银,眼睛都是宝石玛瑙,阳光一照,除了光,还是光。可惜最后倒塌了,燕子也死了,伤心。现在的伤心完全不同了,不再是一个东西消失的伤心,是王尔德的伤心。
  很多人问过我,现在写小说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启蒙工作做得好?完全不是,正儿八经的儿童读物我多半是后来弥补上的。比如郑渊洁童话,我高二才开始读。真是疯狂地喜欢。家里给的生活费省下来,每期必买,同时逐期往前买,把过期的《郑渊洁童话大王》一本本收集起来。高二高三两年,积累了一摞。不包括被数学老师收缴的那些。
  去年的六一儿童节附近,我在书店里瞎逛,先后碰到了两个孩子问售货员同一本书,曹文轩先生的《草房子》。都是小学生。我觉得他们很幸福,这么小就能看到《草房子》这样优秀的儿童小说。这个小说的好,在中国当代文学里已是不争的事实,它的纯净和美,越来越让变质的成人世界汗颜。“感动孩子们的,应是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这一切是永在的”(曹文轩先生语)。事实上,感动的不仅是孩子。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读了这本小说,它让我对过去的很多认识产生了怀疑。我看到了过去所坚持的、所欣赏的,竟有那么多的问题,它们不同程度地远离了质朴、纯美、清静和安宁;我以为那些有力量的,其实是虚弱的,我以为的所得,其实是错过和失去。古人说“澡雪精神”,大约就是这样。
  又一个儿童的节日要到了,我倚老卖小的检点让我发现,一个人不是一下子长大的,都有着漫长的年少时光。当然,如果其间的阅读是快乐的,年少的时光就不会太漫长,它会变短,像青蛙的三级跳,从一本快乐的书跳到另一本好玩的书,跳到又一本美好的书,三跳两跳就到了现在。
  
  ※ 徐则臣,男,当代著名作家,著有《午夜之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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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方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