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没有朋友活不下去,有的人,没有对立面活着没精神。人与人的差别真叫大呀,虽然都是由一撇一捺组合起来的人。
　　在我们村,交朋友不大容易。那需要善心,耐心,诚心。交上了,谁也不敢保证永久。或者他变了,或者你变了,或者谁都没变。但,不再是朋友了。结一个仇人太容易了,好像你俩是商量好的,好像你俩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同时想起了对方,同时想为对方做同一件事情。他朝你走来,笑吟吟地,边走边在怀里摸旱烟袋,他要请你共享他那优良品种的旱烟沫呢。啐,你朝他走来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唾沫点儿打进浮土中,大地上有了一个你制造的湿湿的坑。你们大大的两人,被一个小小的坑分隔在两岸。啐,在第一时间,他也朝你所在的方向来了这么一口。你们中间就有两个坑了。你感到已经有坑了,就让坑多一些吧。他和你的想法完全相同。一会儿,你们中间便布满了坑。
　　仇,就这样结下了。
　　某某是我的仇人,我得防着他,我得与他斗争到底!于是,你注意力格外集中,你精神抖擞。他与你想到一起了,他睡觉都在想着与你斗争的策略。
　　居住在一个村里,见面总是不可避免的,无论离的远近,只要打了照面,只要互相看得见,你们便争相朝对方所在的方向来一口。唾沫打在地上,与直接唾在对方的脸上,是一个效果。你们都是知道的。谁反应敏捷,唾沫率先落地,谁便赢了这一回合。你们为了占得先机,时刻准备着。有了仇人的你们,精气神时刻都保持在最佳状态。
　　仇恨会延续下去。
　　仇恨会波及家人,会结为家仇,世仇,仇恨会像传家宝那样,一代代传下去。为了与仇人争出高低来,为了不被对手毁灭,这一代人在临死时,会把仇恨当作家族第一大事托付给接班人。为了生存下去,双方拼命工作,拼命生育,拼命积攒财富。你们都知道,在任何时候,实力都是最后的裁判。在一个村庄里,为什么势力最大的家族往往关系不和睦?说到这里,你是不是有些明白了。
　　仇恨传得久远了,后辈儿孙并不知道仇恨的根源是什么,只知道他们与那家人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的。仇恨在他们那里只是一个没有实际内容的概念。他们已经学会了用仇恨的目光观察对方,已经习惯于把对方的一切言谈举止往坏里想。保持对对方的仇恨是生存的前提,是立身之本。
　　仇容易结,也容易解。没有实际内容的仇恨如同没有大梁的房屋,大风一吹,就坍塌了。有一天,你心情很好,看见什么都是好的,这时,你看见对方了,对方像往常一样,朝你飞快地吐了口唾沫,你没有回击,你笑骂道:驴样子!嘴里进去狗屎了?对方也会不好意思地笑说:你才驴样子哩!
　　轻而易举结的仇,轻而易举解了。
　　当然,失去了一个仇人,你还会很快拥有新的仇人的。在我们村,没有仇人的日子就像没有咸盐的饭。
　　在我们村,我没有仇人,我是想结一个仇人来的,可我实在找不出结仇的理由。于是,我成了所有人的仇人。一个没有仇人的人当然是不见容于有仇人的人的。这个道理我懂。但至今,我仍然没有仇人,我只有不屑的人。我一直想离开这个村庄,找一个没有仇人也可以安然生活的地方。我去过很多地方,至今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
　　我无处可去。
　　于是,我只有朋友,和不屑的人。
　　我也不打算拥有仇人。
　　
　　(选自《散文世界》)

• 马步升： 村庄里的仇人　/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