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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宗仁 文选 ]   

猎 人

◇ 王宗仁

   他总是躲着人,连看见一只猎犬都不愿抬起眼皮望一眼。好像人世上本来就没有他立足的位置似的。
   高原这么大的地方,哪里藏不下他?其实,他哪儿也不去,白天就窝在他那顶世世代代被粪火熏得像铁皮似的帐篷里。只有到了夜里,他才来了精神,他才开始活动。杈子枪与他为伴,他夜夜在山中转悠。
   山顶上不长树,朦胧的月色下,他站在那里,倒也显着几分威风。
   一顶破毡帽扣在他梳着数条蓬乱小辫的头上,刻满皱纹的脸像一个风干了的苹果,尤其是那三寸长的胡须太引人注目了,在下巴颏底下聚成尖尖一小撮,仿佛时刻准备撬开冻结的高原冬夜。
   茫茫雪野埋没多少路和生机。唯有他像一块山石,袒露在荒郊。
   他很孤独。枪声赶不走他心头的寂寞和忧郁。他甚至常常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活够了。他很烦闷,像心头着了火一样的恐慌,像脚板踩不着地一样的空虚……
   怪!祖祖辈辈以狩猎为生的山野人家,到了他这一茬儿,为什么变得如此冷漠,冷得有点穷酸!
   猎人是骏马、山鹰的家族。可是现在他变得像山鼠一样渺小。
   可是,他又多么不甘心。他像不敢抬头看乡亲们一样,也不敢看看自己。瞧,这杈子枪,还有他这身剽悍的猎人形象,与今天的世界很不协调。
   山中的每个路口几乎都有这样的牌牌:“保护野生动物!”
   “黄羊、野驴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
   那不是针对他的,而是警告所有猎人猎枪。
   他是个文盲,己经麻木到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回声。只有一瓶烈酒能占有他。猩红的酒,灌醉了多少次雪山!别人给他读了那些牌上的字后,他那血红血红的眼一瞪:那么地鼠呢?也是他妈的保护动物?
   猎人的欢乐,他得到的很少,很少。更多的是一腔苦愁和无所适从的恐惧感在他心头缭绕。
   他不能不放枪,但是必须躲开太阳。枪声和太阳是不能重叠的。
   深夜里的冷枪,把牧人们的酣梦滋扰得支离破碎,崖畔的雪花也蜷缩起叶子、花瓣,枯萎了!
   对一切他都不在乎,他仍然常常在夜里出去放枪。
   他踏着时间的枯叶走在雪山上。
   那是一个日头直射的中午,他像狸猫一样弯腰从青藏公路上穿过——那边的草场上有几只野兔在尽情地嬉闹,他眼馋了,已经好几年没有吃野葱爆兔肉了!
   但是,他趴在土坎后面却始终没有把枪举起来。
   “一个连兔子都不放过的人,算什么猎人?他妈的!”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好响,仿佛几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不要以为他的良心有所发现。他是猎人,他要猎获更大的目标。
   人间所有的警告,不管措辞多么严厉,对一个文盲都是无效的。
   夜幕仍然是他顶好的朋友。
   一天深夜,他总算碰上了一只雪豹。一瓶烈酒下肚,他疯了。
   他撕掉藏袍,连帽子也摔在地上。杈子枪的尖刀刺进了夜的腹腔。他瞄准,瞄准着……整个青藏高原都屏住了呼吸。
   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达到高潮后的静场,时间的分针秒针都停止了……但是,他始终没有扣响扳机。
   第二天,在山中,人们拾到一杆冻着冰凌的猎枪。
   枪栓不见了。枪膛里卧着一只死耗子……
   老猎人不知去向。
   天,下起大雪,可以把一切罪恶和耻辱覆盖的大雪。
   有人说,在另一座小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太阳爬上山畔。
   枪口悄悄地滴答着冰水。
   也许那是眼泪吧?
   他为什么选择这样一条路呢?
   他完全可以把枪支扔到山下摔个粉碎,然后轻轻松松地在青藏公路上走着。
  
  (选自《青年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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