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好碰上了一桩趣事,有三位外地的朋友到北京办事,约定时间顺便来找我聊天。天南海北,上下古今,真是无所不谈,话说得兴起,再也收不拢了,倏忽间就到了中午时分,我怕饿坏了他们的肚子,赶紧带领着前往附近的餐馆。
刚拔起脚步,这位英气勃勃的博士就笑眯眯地开腔说道:“现在就说定了,得我们请老师吃饭,这是自古以来立下的规矩,一会儿你们把老师围住,由我去结账。”
“今天由我来结账,谁都不能争抢。不过你倒要给我从长道来,这学生应该宴请老师的掌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那位容貌俏丽的女记者,眼睁睁地瞧着博士,催促他赶快回答。
他当然愿意很周到地解释这个自己提起的话题,说是在某种民间的说唱艺术中,运用戏谑的口气,望文生义地点评《论语·为政》篇里“有酒食,先生馔”的这句话语,像这样流传开来,顿时变成了学生请老师吃饭的意思。
坐在餐桌旁边,大家张望着玻璃缸里游弋的几条鲈鱼时,年轻的博士又兴冲冲地诉说着将近两千年前的诗人张翰,因为预感到中原大地上即将爆发的战乱,就宣称很思念自己家乡的莼菜和鲈鱼,于是辞去官职,匆匆南归。他讲述这个《晋书》和《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又引起了女记者浓厚的兴趣,说是真得好好地读几本书,否则太孤陋寡闻了,怎么能写出丰富多彩的文章来呢?
他接着说自己碰到过的一桩往事,有十几位同行的年轻朋友,观看了一部行刺秦王嬴政的电影,谁也说不清楚,这轰轰烈烈的故事,究竟是如何发生和展开的?辗转地请教了当地一位年长的朋友,才确切地知晓了这个故事出自《战国策》和《史记·刺客列传》。
很悠然地喝着杯里的啤酒时,那位两鬓开始露出白发的编辑,关心地询问起女记者的婚姻大事来。
博士微微地叹息着说:“长得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子,有谁敢娶她呢?《周易》‘姤卦’里的那些文辞,不知道是否具有这样的含义?不过在这么多‘求之不得’和‘辗转反侧’的男子中间,怎么就找不出一个值得‘琴瑟友之’的人来呢?真得冷静地想一想《诗经》里的这些话儿。”
忠厚的编辑朋友也许是出于替她解围的缘故,把话儿岔开了去,忽然说起自己制定的读书计划,他正在系统地复习韩愈的作品,说是幼年时候多么的懵懂,还曾击节赞叹地背诵过那篇洋洋洒洒的《原道》,眼下再瞧着它,就深深地感到,思想是多么的专断和霸道,还训斥和恫吓着哀哀无告的平民百姓,简直太可憎了……
听完了这一通滔滔不绝的议论,博士翘起了拇指,赞扬这位用功读书的老大哥来,还回忆着那一回的聚会,当有些文友很热衷地褒扬海德格尔时,这位老大哥举出了曾经热忱地追随过他的德国学者哈贝马斯,因为海德格尔在50年代还放肆地讴歌纳粹主义,就坚决地跟他决裂了,觉得如果在30年代崇拜狂热的纳粹运动,还是一种认识模糊的错误选择,只要能够在后来认真总结和加以改正的话,还可以像《论语·子张》里所说的那样,“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那么在纳粹运动已经充分暴露了它深重罪孽的50年代,却还要去肉麻地宣扬,那实在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博士动情地述说着,正是从那一回的探讨中间,使自己深深地感到,对于任何事情都得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譬如说有些后现代主义的西方哲学家,可以有人喜欢他的幽冥惝恍和文字奇崛,也可以有人讨厌他的诘屈聱牙和隐晦艰涩,可以将他高唱入云,也可以对他不屑一顾,这都无妨,最要紧的是应该对于任何的事物,都很敏感地引起自己的惊讶与询问,逐渐养成一种哲理思索的习惯。
当我正称赞着博士的高论时,俏丽的女记者也大声地诉说起自己的见解来:“常常让自己产生惊讶的情绪,既能够触发哲学的诞生,还可以形成审美的学问。如果在听到了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或者是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些诗句之后,不是无知无识或麻木不仁的话,总会被它神奇的魅力所感染,正是在这种灵魂的震荡中间,幻想和渴望着要去追求一种美好的境界,这样不就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和道德情操?”
我们都点头夸奖着她的这一番话儿,又是博士善于辞令,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审美的敏感,当然是女人的特长!”
通过广博地读书与求知,学会思索和审美,从而使自己生活得更阔大、坚实、聪颖和高旷,像这样不断地趋向于一种自由的人生境界,肯定就会充满了极大的欢乐。这正是我们在今天的聚会中间,说得津津有味的话题。
※ 林 非,著名学者,代表作有《治学沉思录》《文学研究入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