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长期来强调以文立国,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偃武修文,四方来朝”,“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要了解中国的政治,中国人的人生,你就得了解中国的文学。正因为对文有这样异乎寻常的尊崇,日本人甚至给中国取过一个讥讽性的外号,就叫“文学国度”。这是林语堂在《中国人》一书中说的。确实,中国是一个对文有特殊癖好的民族,历史上也不乏一封信吓退敌国(李白)、一封信气死了人(诸葛亮)、一篇文章吓退鳄鱼(韩愈的《祭鳄鱼文》)的神奇传说。可见,文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已经近乎是一种宗教。
而文的核心,正是诗。所以,在古代,官员中有诗人,隐士中有诗人,皇帝、僧人、侠客中也都不乏诗人。但哪个文人若是写小说或编戏曲,不仅不能登大雅之堂,甚至都不敢留下自己真实的姓名——所以四大名著的真实作者,至今争议不断。因此,你别看现在小说横行,可在一百年前,它还只是被贬为“小道”的文体,那时真正令文人骄傲的是诗。胡适当年发动白话文革命,阻力最大的也是诗,所以他说,如果把新诗的堡垒攻克下来,白话文学的革命就彻底胜利了。何以诗有如此深厚的传统,并在民众心目中有如此神圣的地位?这令我想起林语堂说过的另一句话,他说“中国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的任务”。这是很有见地的。中国一直以来缺乏那种恒定的、终极意义上的宗教传统,许多人的心灵都处于无所信、也无从信的状态,即便有人说中国是偏重于信佛教的国家,但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佛教的影响其实是很小的。这点,我们比较中西方的父母给孩子取名一事就可看出:在西方,笃信基督教的家庭,经常把孩子的名字取为摩西、约翰、彼得、以诺等,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和圣徒同名是好事,也希望孩子生来就是相信神的人;但在中国,即便是最虔诚的信佛家庭,我也没见过有哪个父母愿意用本尘、了因、空相之类的作为小孩的名字,他们不仅不这样取名,甚至还会觉得取这种名有不祥之兆,而像张恨水、谢冰心等人的名字,之所以被人称为好,参考的标准正是诗歌,因为这些名字有诗意,有一种特殊的美——这说明,许多中国人并没有把他的宗教信仰带到日常生活中来,真正影响、塑造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主要是诗的力量。
正如西方人常常把人生的终极看作是神圣的,救赎的,而中国人常常把人生的最高境界看作是诗意的,审美的,艺术的,二者之间有根本的不同。诗意、审美、艺术的人生由什么来承载?诗。在中国人的人生构想中,诗意的人生是比庸俗的、充满铜臭味的人生,甚至比遁入空门的人生都高级的——即便是和尚,中国人也更尊崇那些会作诗的和尚。正如一些人退休之后,觉得吟诗、写字、画画、刻章、遛鸟、养花,总比在家数钱要高级一样。你看金庸的小说便会知道,何以他的主人公,绝大多数最后都归隐了,陈家洛归隐于回疆,张承志归隐于一海岛,杨过归隐于古墓,郭襄归隐于峨眉,张无忌归隐于为赵敏画眉,令狐冲归隐于江湖的无名之地,韦小宝这样的混世魔王,也归隐于扬州一带,甚至连萧峰这样的为国为民之大侠,也曾梦想和阿朱一起到雁门关外打猎放牧,度过余生……这样的人生充满诗意,有乌托邦色彩,令人向往,相反,多数读者不会羡慕金庸笔下的僧人生活,更不会羡慕萧远山、慕容博最终皈依于少林,原因就在于归隐的生活、田园的生活,是审美的,艺术的,更富诗意,而它的价值参照也正是按诗的精神来设计的。
诗在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它就是宗教,或者具有一种宗教般的力量。西方人从小就让孩子背诵圣经,中国人则让孩子背诵唐诗;美国人遇见“9·11”,首先想到的是去教堂,向神祷告,倾诉,而中国人遭遇汶川大地震,首先想到的是写诗,举行诗歌朗诵会,所以,“5·12”以后,中国的诗歌有一次热潮,就因为那时的诗歌起到了抚慰人心、安妥灵魂的宗教性作用。
我们不要藐视诗歌的力量,它在关键时刻,能唤醒一个人内心柔软的部分,甚至能让人热泪盈眶。诗歌的意义一旦深入人心,一种和诗有关的价值观,那种审美的、艺术的思想,就会影响一个人的人生设计,因此,提倡“诗教”,其实就是提倡一种美育,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就主张打通科学和人文的界限,主张美育和智育并重,他说,“常常看见专治科学,不兼涉美术的人难免有萧瑟无聊的状态”。对孩子们那些还未被过度污染的心灵进行诗歌教育,这是一种使命。诗歌教育这种审美教育,因为诗的感性,学生容易领悟,也因为诗的优美,易让学生产生向往,激发想象。诗是一种结晶的语言,也深藏着许多精致的心灵,所以,“诗教”决非一句空话,而是有其传统,也有其现实意义的。
※ 谢有顺,著名学者,代表作有《中国散文二十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