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在今天的都市,好像已成了白领生活中的某种点缀,曾有一次听一位富翁大谈野菜的妙处,恍然感到,贫穷时代的饮食,在今天已颇有身价了。穷人们大约没有想到,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竟成了现在一些贵族审美的猎物,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就是这个道理。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60年代初,在辽南的一个渔村旁,度过了饥饿的童年。那时不仅野菜,连树皮的味道,也是尝过的。在北京这么多年,没见过辽南的那种野菜,看到京城人的饮食,才知道外省人的生活,的确是很苦的。北京的小吃,即便很乡土的那一类,好像也带了装饰,与帝京的“雅”掺和到一起。还记得是80年代,在东四的一个胡同上班时,偶与友人去吃山野菜、窝窝头,味道总很香甜,那苦与涩,乃至土腥的味道,均没有了。于是才知道,北京的茶食,大抵经过了过滤,或添上了香汁,或裹上了油腻,与乡土的气息,渐渐远了。后来我搬家城南,在京城最破陋的区域居住,偶去“京城大伙房”,“野味店”之类的地方,闻的也是沁人的香味儿,哪有僻壤乡民的土气呢?
写北京茶食的文章,已不可胜数,有的因民俗气浓,已成名篇。但我不太爱看这类的文章,觉得有些拿腔拿调,故作高雅的伪饰多了。其实北京的食品,如去掉了皇家的名字、权贵的典故,以及宫廷的佐料,与外省的没有太大区别。石家庄的大饼、沈阳的豆浆,和北京的区别甚微,只是京城人会做,添料过多,自以为高明罢了。去几个乡下特色的菜馆,如“忆苦思甜大杂院”、“知青馆”之类的地方,偶尔可以品尝到乡土的东西。但因为商业性的操作,偶一细想,那也仿佛舞台上的布景,好看的背后,竟是都市意识,和真的生活,终有距离。北京人很会营造人文氛围,明代以来,雅士的诗赋,已写了许多,看《帝京景物渭略》、《北京风俗图》等,都有一些。但我觉得大多与平民的经验有别,属于雅人的趣味儿。百姓的饥苦,谁知道呢?我们惟从老舍的笔下,可知一二市井苦乐,可惜这样的作家,出来的不多。
惟有在北京的乡下,还常能看到原味儿的菜食小铺,和豪华的宾馆里的食谱,迥然有别的。有一回,应友人之邀,一去房山,住在一个村子里。房屋在半山腰上,下面是奔腾的大河。村子很美,但并不富庶。我在那里吃了两顿饭,均是野食:贫民菜、白薯、苦荬莱。饭食简单,又无酒,吃起来有浓浓的土腥味儿。离我住的不远的地方,有北京最穷的村庄,我的女儿去过,她在那儿有个“手拉手”的小伙伴,据说家徒四壁,吃得很差,那里的饭菜,总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我们在乡下,吃不了那么多苦,仅一天就匆匆返京。于是便想,自己其实也有些伪态,说是亲近乡村,而心里向往的还是京城的生活。吃糠咽菜,大凡不得已,不会有谁礼赞它的。现在大谈风味儿小吃的人,大多是已远离乡土的雅人吧?
而不幸,我居然也凑到了这类雅人的群落里,也写着这类看似有趣的文字。北京饭馆里好吃的,没有谁说是白薯、贫民菜、苦荬菜的。我之所以谈到它,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有时想想,已经很是奢侈。在大西北,在中国许多清苦的乡间,野菜的故事,是隐含着诸多悲酸的。而这,并未进入我们的视野。在我而言,也许久没有忆及它了。
去年的五月,还是草木正绿的时候,我和多位同事去了怀柔山里。那是一次讨论会,内容无非网络文学、快餐文化等,题目都很时髦的。每日三餐呢,大多有野菜,于是便成了大家的爱物。久居城里的人,看见了山野的东西,有别样的情感,于是大唱颂歌,以为主人想得周到。但后来一问,才知道野菜也是专门种植,非人工采集的。于是便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一切都正在人工化,苦涩也会在快意的消费里成为美物,而本真的存在,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生在一个“全球化”巨变的时代里,一切古老的遗存都会以另外的面孔存在于世间。黑色的将成为白色的,扭曲的将成为美丽的。这是一种进化呢,还是一种退步,我也说不清楚。
(选自《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