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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开岭 文选 ]   

修复黑夜

◇ 王开岭

  你见过真正的黑夜吗?深沉的、浓烈的、黑魃魃的夜?
  儿时是有的,小学作文里,我还用过“漆黑”,还说它“伸手不见五指”。
  从何时起?昼夜的边界模糊了,夜变得浅薄,没了厚度和深意,犹如墨被稀释……渐渐,口语中也剥掉了“黑”字,只剩下“夜”。
  夜和黑夜,是两样事物。
  夜是个时段,乃光阴的运行区间:黑夜不然,是一种境,一种栖息和生态美学。
  在大自然的原始配置中,夜天经地义是黑的,黑了亿万年。即使有了人类的火把,夜还是黑的,底蕴和本质还是黑的。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这是《诗经·庭燎》开头的话,给我的印象就是:夜真深啊。
  那会儿的夜,很纯。
  一位苗寨兄弟进京参加“原生态民歌大赛”,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城里的夜太亮了。没法子,只好以厚毛巾蒙面,诈一回眼睛。在他看来,黑的浓度不够,即算不上夜,俨然掺水的酒,不配叫酒。
  习惯了夜的黑,犹如习惯了酒之烈。
  宋时,人们管睡眠叫“黑甜”,入梦即“赴黑甜”。意思是说,又黑又甜才算好觉,睡之酣,须仰赖夜之黑:夜色浅淡,则世气不宁:浮光乱度,则心神难束。所以古代养生,力主“亥时”前就寝,惟此,睡眠才能占有夜的深沉部分。
  现代人的“黑甜”,只好求助于厚厚的窗帘了,人工围出一角来。
  成年后,我只遇上一回真正的夜。
  那年,随福建的朋友游武夷山,在山里一家宾舍落脚。夜半,饥饿来了,大伙驱车去一条僻静的江边寻夜宵。
  吃到一半,突然一片漆黑,断电了。
  等骚动过去,我猛然意识到:它来了,真正的夜来了。
  亿万年前的夜,秦汉的夜,魏晋的夜,唐宋的夜……来了。
  此时此刻,我和一个古人面对的夜一模一样?
  那种弥漫天地、不含杂质、水墨淋漓的黑,乃我前所未遇。
  星月也恢复了古意,又亮又大,神采奕奕。还有脚下那条江,初来时并未听到哗哗的流淌,此刻,它让我顿悟了什么叫“川流不息”,什么叫“逝者如斯”,它让我意识到它已在这儿住了几千年……
  我被带入了一幅古画,成了其中一员,成了高山流水的一部分。其实,这不过是夜的一次显形,恢复其本来面目罢了。而我们每天乃至一生的面对,皆被改造过的不实之夜。
  几小时后,灯火大作,酒消梦散。21世纪又回来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一点不厌光,相反,我深爱星月之华、烛火之灿。
  我厌倦的是“白夜城市”、“不夜工程”,它恶意篡改了大自然的逻辑和黑白之比,将悦目变成了刺眼。
  对“黑”的偏见和驱逐,这个时代有点蠢。
  我觉得,人类应干好两件事——一是点亮黑夜,一是修复黑夜。

修复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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