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44690

[ 雷达 文选 ]   

有什么话说什么话

◇ 雷达

  对散文创作来说,最要命的是。一拿起笔,传统散文的老面孔就浮现出来,熟络的老词句就不请自来,雨中登山呀,海上日出呀,流连苍松云海呀,怜惜小猫小狗呀……经典散文已经形成的固定视角,有其顽固性,生活被它们分解成条条块块,以至我们身在生活中,却麻木不仁,只知循着它们提供的角度去收捡素材,剪辑生活,与它们符合的东西,我们能感应。对埋在水面之下八分之七的东西,我们无动于衷。这是多么荒谬的迷误啊。于是,生活的完整性、丰富性、原生性、流动性全都不见了。我们好像拿着一张网,鲜活的水和鲜活的鱼全漏掉了,最后还是只剩下了手中的这张网。
  怎么办呢?我想到了一句话,叫做:“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是胡适先生的名言。也许,为了把大量被漏掉的鲜活还原回来,这种极端的提示,或笨办法,很能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难道强颜欢笑,故作豪语、温柔敦厚、曲终奏雅之类,没有给我们的散文涂够浓厚的新古典主义颜色吗?一个个像是穿着笔挺的中山服正襟危坐,好像从来不放屁也从不上厕所似的,连跌跤也要讲究姿势的优雅。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什么可以入散文,什么不可以人散文,好像都有隐形规定似的。这怎能不使散文露出死气沉沉、病病恹恹的委靡相呢?不来点自然主义的恣肆,不光着泥腿子踏进散文的殿堂,是不可能唤起散文的活力的。
  “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意味着不顾原先说话的姿态、腔调、规范,只遵从心灵的呼喊,这就有可能说出新话、真话、惊世骇俗的话,“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实话,以及人人皆领受到了,却只有很少的人可以揭穿其底蕴的深刻的话。任何文学、任何文体,都在“质文互变”中走着自己的路程,现在我们的散文也到了以“新质”冲破“旧文”的关头了,从而建设新一代的质文平衡。
  看贾平凹的《说话》,至少要让你一愣:连“说话”这样习焉不察的事也可写成一篇散文,而且全然不顾散文的体式,不顾开端呀,照应呀,结尾的升华呀,有无意义呀,真是太大胆也太放纵了。真是只讲过程,不问意义。到处有生活,捡到篮里都是菜。据说,《说话》是平凹在北京开政协会议期间接受约稿,在一张信纸上随手一气写下来的。为什么想到说话问题了?大约一到北京,八面应酬,拙于言辞的贾氏发现说话成了大问题,才有感而发的吧。这篇东西是天籁之音,人籁之声,极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里面的幽默、机智、无奈,都是生活与心灵自身就有的,无须外加,浑然天成,可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最佳实践。
  所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并非漫无边际的胡侃。大街流氓的爆粗口和小巷泼妇的海骂,倒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那能成为好散文吗?冬烘先生的喃喃,满嘴套话的豪言,那能成为好散文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精义。全在于自由、本真、诚挚、无畏。我一向认为,精于权术,城府深藏,把自己包得严严的,面部肌肉擅长阿谀,却丧失了大笑的功能,“成熟”得滴水不漏的人,是不大可能写出好散文的。他经商,会财源滚滚;他从政,会扶摇直上;他整人,会口蜜腹剑;他恋爱,会巧舌如簧;他治学,会偷梁换柱;他偶尔也会“幽默”一下,结果弄得大家鸦雀无声。他在很多领域都会成功。唯独写不出一篇好散文。这是不是天道不公,或反过来说天道毕竟公正?
  提倡“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并不排斥开搌、提炼、升华的重要。我们常说散文要有真情实感,原本不错的,但关键要看是什么水准的真情实感,从怎样的主体生发出来的怎样的真情实感。牛汉的《父亲、树林和鸟》,不是饱经忧患且充满悲剧感者,断然写不出来。感情浓到化不开,重到承受不起时,才产生了这样简洁、饱满、幽咽、滞涩的声音。父亲说了:“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为什么呢?因为“黎明时的鸟,翅膀湿重,飞起来沉重”。作者庆幸于“父亲不是猎人”。可是猎人却大有人在啊。作者对生命的美丽和因其美丽而带来的脆弱,满怀忧伤。那意思是说,纯真的生命是快活的,纯真的生命是不设防的,唯其纯真,唯其快活,就特别容易遭到践踏、伤害和暗算。作者其实是在为天真、善良、单纯的美唱一支忧心的歌啊。多么质朴的画面,多么深沉的感怀!

有什么话说什么话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