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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艳兵 文选 ]   

没有谜底的谜语

◇ 曾艳兵


  弗朗茨·卡夫卡是二十世纪欧洲最佳作家之一,被誉为欧洲文坛的“怪才”,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宗师和探险者。今天,如果我们不阅读卡夫卡,便简直无法了解和认识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而要阅读卡夫卡,我们便绕不过他那部让人不说不行、欲说还休的杰作《城堡》。许多读者一次次打开这部书,又一次次不得不将它合上;正如小说中的主人公K一次次地试图进入城堡,但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样。米兰·昆德拉说:“我十四岁时第一次读《城堡》,这本书后来再没有像当时那样使我兴奋,尽管它包含的广泛的知识(卡夫卡现象全部真正的意义)对于当时的我是难以理解的:我仍然感到眼花缭乱。”对于这部令人“难以理解、眼花缭乱”的《城堡》,解读它的路径在哪里?什么地方才能找到进入城门的钥匙?这是我们每一个欲走近卡夫卡,面对他的“城堡”所必须首先回答的问题。
  自《城堡》问世以来,有关《城堡》的阐释已经数不胜数。我们选择怎样的阐释?或许我们应该悬置所有这些阐释,而直接根据文本进行阐释?我想,在我们了解和熟悉了所有相关的阐释后,或许会恍然大悟:原来进入城堡根本不需要钥匙,并且,这里原本就不存在钥匙。“城堡”或许就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
  《城堡》是卡夫卡最重要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最能体现卡夫卡的创作风格和特征。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土地测量员K深夜来到城堡附近的村庄,城堡近在咫尺,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进入城堡。他在城堡附近的村子里转悠了一辈子,在生命弥留之际,有人告诉他,说:“虽然不能给予你在村中的合法居住权,但是考虑到某些其他情况,准许你在村里居住和工作。”
  “城堡”的寓意是什么,长期以来评论家们对此一直争论不休。其中最有代表和最有影响的是卡夫卡的朋友马克斯·布洛德的观点,他将卡夫卡的作品看做是宗教式的神谕。他认为,城堡就是“上帝恩宠的象征”。“《城堡》是一部无限制的一神论的长篇小说,在一神论的旗帜下约伯也曾将中间层撒旦拒之门外,在此旗帜下还有,‘我们的上帝是惟一的上帝’这么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没有任何恶的上帝,尽管预言家关于上帝之不可理解的那句话‘我的道路不是你们的道路’,有时候,尤其在今天这样糟糕的时代是有效的;为此卡夫卡会乐意地罗列大量例子。”《城堡》的中心所在就在于表明:尘世间和宗教行为不能用同一个标准来衡量。从井底蛙的角度、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人类所有的诽谤和谩骂都只不过表示人类的智慧和上帝的安排是有差距的,虽然人类表面上拥有全部的权利,但事实上却常常由于不可理解的原因遭遇到不合理的待遇。这种人与上帝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这种人与上帝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除了用神秘的幽默来叙述外,无法以更合理、更恰当的方式来说明。以人类的理智来看,上帝的意旨一会儿崇高、和蔼可亲,就像克拉姆先生所表现出来的一样;一会儿又像可以加以讽刺,可以善意或恶意地任意进行批评,以至于上帝的意旨有时候就像是那个非常卑鄙的档案室,那两个可耻、堕落、任性、无意义的捣蛋助手。总之,“不管你怎么做,永远都是错的”。这种人与上帝的区别,犹太人用一句谚语表现得相当精彩,“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人类愈思索,真理离他愈远;人类愈思索,人与人之间的思想距离也就愈远。因为人从来就跟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
  同样作为一名犹太作家,布洛德看到了《城堡》与犹太民族的隐秘而又深刻的关系。他说:“‘犹太人’这个词在《城堡》中没有出现。但显而易见,卡夫卡从他的犹太心灵出发,通过这么一个朴素的小说就今日犹太民族的整体处境所说的话超过了一百篇学术论文可以告诉我们的内容。专门的犹太民族的阐释与人类普遍的阐释是手挽着手的,不存在一个排斥另一个或干扰另一个的问题。”在布洛德看来,小说中K的遭遇和命运难道不是对犹太民族漫长的受难史的高度概括和描述吗?难道不是“犹太人寻找家园的譬喻”吗?卡夫卡作为一个“没有归属的”犹太人,一直在艰难而痛苦地寻找自己的归属。《城堡》的主人公其实就是作者自身的投影。
  也有人将卡夫卡看做是当今社会里的预言家。布洛德为卡夫卡加上灵光,“他不停地加重色彩,把我们的作家突出为一位现代救世者和殉道者”。他把“卡夫卡的形象当做一块神匾看待。他将卡夫卡与托尔斯泰并列,并颂扬他是一位指路人,他所指的道路通向人间的犹太国,也就是弥赛亚所许诺的圣地”。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就说过,卡夫卡是一个“先知式的作家”。在欧洲,“特别是在法国,人们很容易将卡夫卡的恐惧与幻境解释成为德国占领下现实情况的预述”。在美国,“卡夫卡不但抓住了所谓的现实以及关于现实的意识:美国的经理们多半做着噩梦,而美国的记者们认为自己有责任向读者保证,特权阶级的白日梦与噩梦并非来自卡夫卡。在有关越战的报道中,‘卡夫卡的’这个附加语已成为报刊的特用语。我们的时代自我理解为一个恐怖的时代,就连谜语和打油诗都避免不了这种基调,在玩笑之中总是夹杂着恐惧感。在这一意义上卡夫卡可以说是时代的代言人。卡夫卡显然击中了他的时代,也击中了我们的时代,就像灵魂的地震一样,被他袭击到的人就会认识到什么是恐惧。”卡夫卡预言了希特勒以及诸如此类的专制独裁统治。
  有人将卡夫卡归入存在主义的行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教授考夫曼(welter Kauf-mann)就在其编著的《存在主义》一书中将卡夫卡纳入其中。考夫曼说:“卡夫卡介于尼采和存在主义各家之间:他描绘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说的人被‘抛入’世界,萨特的无神世界,以及加缪的荒诞世界。”以《城堡》为例,“在小说的开头,我们知道这个城堡是Westwest伯爵的城堡,但往后这个伯爵在故事中就不再出现了。德文的‘west’这个字,意思是‘腐烂’。我以为在《城堡》书中,上帝是死亡了,而我们却面对着普遍性意义的缺乏”。卡夫卡所描写的就是上帝死亡之后个人的存在,普遍意义失落后对意义的追寻。因此,卡夫卡的故事绝不仅限于一种绝对的解释,而是可以引发出无数不同的解释。“我们面临并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抗拒每一种要去做强制性注释的企图:生活提供它的本身去作多方面的解释,这才是生活的本质。”生活的目的和意义不在生活之外,而在生活本身,这原本就是存在主义的基本观点。而加缪则“为卡夫卡戴上了一顶反法西斯斗士的帽子”,他将卡夫卡的主角提升为“一种荒诞而有悲剧性的英雄人物”,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存在主义者认为,城堡就代表上帝。加缪(Albert Camus)说:“卡夫卡同他的上帝争执道德上的伟大、启示、善与一致性——但只是为了更热切地投入他的怀抱。荒诞被认识了并被承认了,人只有听其自然,我们从这一刹那知道,它不再是荒诞了。”西蒙·德·波伏瓦说(Simone de Beauvoir):“我们还不完全明白,我们为什么感觉到他的作品是对我们个人的关怀。福克纳,以及所有其他的作家,给我们讲的都是遥远的故事;卡夫卡给我们讲的却是我们自己的事。他给我们揭示了我们自己的问题,面对着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我们的得救已危在旦夕。”德国文学批评家赫伯特·克拉夫特(Herbert Kraft)说:“K这个人,他知道,只有一个脱离了超验内容的存在才是人道的;只有在天堂和地狱的彼岸才能生活,否则只能受苦度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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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人将卡夫卡当做荒诞文学的先驱。荒诞是卡夫卡创作的主要特色之一。诸如人变成甲虫,猿变成人;父亲判决儿子溺死,儿子立刻就去投河自尽;病人垂危,却否认自己有病,而富有经验、恪尽职守的医生开始竟发现不了他的病;饥饿艺术家的饥饿表演成了绝食;行刑的军官自己成了行刑的对象;民族的女歌手原来只会吹口哨;而塞壬的诱惑就在于她的沉默;华尔街老板的别墅里没有电灯,到处一片漆黑,一位年老背曲、非常忠诚、非常欧化的仆人点着蜡烛在无尽的走廊里踽踽徘徊;约瑟夫·K莫名其妙地被宣布被捕了,但仍像平常一样自由;城堡近在咫尺,可是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到头来只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才允许在城堡附近的村子居住……凡此种种,举不胜举。扎东斯基(D.Zatonsky)说:“正是渗透在卡夫卡的每一行作品里的这种荒诞色彩,才是卡夫卡把生活非现实化的基本手段。正是这种荒诞色彩预先就排除了谈论某事、钩住某事和弄懂书中事件的任何潜在的可能性。一切的一切——物件啦,谈话啦,房屋啦,人啦,思想啦——全都像沙子一样,会从手指缝里漏掉;而最后剩下来的是一种头脑昏昏的感觉,一种对于不可索解的荒诞无稽的生活的恐惧情绪。”[12]
  还有人将卡夫卡视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学说的病案例证,认为卡夫卡的著作都是一些密码,只有通过弗洛伊德式的钥匙才能破译这些密码。卡夫卡为谁写作?又以什么方式写作?在这两个问题上他显然与众不同。他写小说,却不愿发表,甚至不愿给他的朋友看,小说看来是给他自己写的;他写信,目的是求得他人对自己的理解,是做给别人看的一个手势,因此,他在这里敞开心扉,灵活地运用了各种文学手段。这样一来,卡夫卡的某些文学作品反倒比他的信件更具有私人性质。“卡夫卡与其说试图理解他同其他人关系的表面性,倒不如说是企图‘感觉到’它。因此,他在书信里反而用叙事或寓言的手段,而在他的短篇小说里却采用遮遮掩掩的自我分析方法。”[13]卡夫卡的创作中充满了性象征,譬如在《诉讼》中,“第一位看守身上的皱褶、口袋、纽扣和皮带都是性象征。其他的如睡衣、内衣、三十岁生日、将面包和黄油舀入蜜罐、插针、将物品摆放在蜡烛周围、制服、督察和两位看守、三个年轻人、督察头上坚硬的圆帽等,也都是如此”[14]。在《城堡》中这一类描写更是司空见惯。因此,在那些精神分析大师看来,卡夫卡的创作目的不过是通过文学来阐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
  有人干脆说,城堡就是卡夫卡时代奥匈帝国的代表;而实证主义者则认为,城堡就是卡夫卡父亲的出身地沃塞克,卡夫卡写《城堡》就是克服自己和父亲不愉快的经验。这部小说在表现了“父子冲突”的同时,还着重表现了父子之间的共存和联系。人们面对父亲的权威,常常限入两难境地:既想冲破束缚,又不得不乞求帮助;既恐惧,又依赖;既憎恨,又敬爱。按照索克尔的说法,“父子间的冲突是卡夫卡作品中最占支配地位的成分”[15]。与父亲的冲突又使卡夫卡的作品适合于用心理分析的方法来加以解释,到目前为止,这方面的著述已经不计其数。
  有人认为,《城堡》是一则关于现代人生存状况的寓言。法国当代作家丹尼尔-罗普斯(Dnaiel-Rops)说:“卡夫卡深深根植于人类生活的悲剧之中,他那无比清晰的作品,足以描摹出人类彻底破碎的形象。较之于仅仅停滞在心理意义的普鲁斯特,或总是试图用神话术语和语言魔力进行创作的乔伊斯,卡夫卡的探索无疑又前进了一步。正因为极度的痛苦吞噬了他,这是一种形而上的痛苦,卡夫卡才成为了与虚无抗争的现代人的最忠实的、悲剧性的见证者。”[16]美国诗人作家奥登(W.H.Auden)认为,卡夫卡“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最近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17]“城堡”是描写现代人的危机:现代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从不留意世界到底是什么,他认为世界只不过是个人意图与欲望的投影而已,所以他只听从他自己。
  社会主义学者认为,《城堡》以更加独特的、更加启人惊醒的方式“表现了晚期资本主义世界的异化、物化和非人化现象”。“卡夫卡是一位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作家,他以最有力的笔触所表现的人的异化现象在资本主义世界已达到了可怖的地步,然而这种人的异化现象在社会主义社会也决不能说业已得到克服。”“卡夫卡同他同一辈绝大多数作家所不同的是,他所处理的问题乃是劳动与职业的问题,也就是机械化、工业化、商业化世界带根本性的问题。”[18]“城堡”于是成了人的本质属性的象征。
  社会学者认为,城堡代表“资方”,城堡描写的是资本主义的劳资关系,我国学者叶廷芳也持这一观点。他说:“城堡在这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是整个国家机器的缩影。这个高高在上的衙门,看起来就在眼前,但对于广大的在它的统治下的人民来说,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小说的主题就在于对“城堡里的统治阶级的专制暴虐和腐化荒淫的行径进行了揭露和鞭挞,描写了压迫与被压迫的对立”。由此,便有人认为,《城堡》是批评官僚制度的:城堡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仅仅是对我们世界历史状态的现实的比喻;城堡是权力,城堡不是“双面神的王国,在那里上帝可以扮演魔鬼,魔鬼可以扮演上帝”[19],城堡是一个清晰可见的统治制度,其目的是保证权力的稳固。在这里,每个阶层都不愿作决定,因此形成许多圆圈,让老百姓一层又一层地绕着,绕到最后又绕回原地,最后变成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城堡是一个迷宫式的机关,人们既逃不出来,也进不去,并且永远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这个城堡,不仅它的主要统治者CC伯爵是个永不露面的神,官僚们高高在上,‘与一般人格格不入’,而且作为统治机器的官府也是似有却无,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很多,而且相当忙碌,但他们惟一的工作内容似乎就是跟卷宗打交道,老百姓的痛痒却无人过问。”[20]捷克学者鲁道尔夫·瓦萨达(Rudolf vasata)说,在《城堡》中,“土地测量员K来到城堡所在的村子进行他被指派完成的工作,但他到处受阻,他并不是一个寻求上帝仁慈的宗教信徒,而是一个在社会中寻找合法地位的普通人,正是这种社会体制本身必然阻挠他达到、甚至接近他的目的。法律机构不再是这个社会的象征,社会本身即是《城堡》的主题”[21]。艺术家认为,这部小说表现的是艺术思想与艺术实践之间的矛盾。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徐星曾感叹道:“卡夫卡活着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品。写什么样的作品是生活方式决定的,是命中注定的。”[22]卡夫卡曾经说过:“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掩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饭放在离我这间地窖很远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惟一的散步……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将从什么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23]卡夫卡的一生就像是他的寓言中那位“饥饿的艺术家”。这位艺术家的“饥饿表演”原来只有四十天,但艺术家出于对艺术的热爱,坚持要继续演下去,他不愿在艺术正处于最佳状态时中断表演。追求艺术的最佳境界的代价是牺牲生命本身,这正如浮士德的满足就意味着肉体的死亡一样,追求无限的代价就是消灭有限的肉体。卡夫卡将写作当做自己惟一的财富,但写作又排斥生活;正因为他没有好好生活过,他便特别害怕死亡,而写作最终又将他逼向死亡。卡夫卡的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在于追求事业,而对事业的追求最终又戕害甚至扼杀了艺术家的生命。K无法进入城堡的悲剧,其实就是艺术家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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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残雪一九九九年出版了一本专门解读卡夫卡的大著《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在这位独立特行的女作家的笔下,城堡是什么呢?它“似乎是一种虚无,一个抽象的所在,一个幻影,谁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奇怪的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并且主宰着村子里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里的每一个人身上体现出它那纯粹的、不可逆转的意志。K对自己的一切都是怀疑的、没有把握的,惟独对城堡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24]。原来,城堡就是生命的目的,是理想之光,并且,它就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当今西方著名理论家德勒兹与加塔利(Gilles Deleuae and Felex Guattari)将人类思维模式分为树状思维模式和块茎状思维模式:所谓树状思维模式是指那种形构了植物学、信息科学、神学等所有西方思想的认识论;与之相对的块茎状思维则试图铲除根和基础,反对统一并打破二分法,伸展根和枝叶,使之多元化和撒播,从而产生出差异与多样化,制造出新的连接。“块茎学肯定了那些被西方思想所排斥的原则,将现实重新解释为动态的、异质性的、非二元对立的。块茎学方法把信息非中心化为不同的松散系统,把语言非中心化为多重符号向度。”块茎就是“解辖域化线的非层级化系统,它通过随意性的、不受束的关系同其他线相连接。这些关系形成于一个‘光滑的’无边无际的平面之上,而不是形成于一个‘有纹路的’、具有封闭疆界的空间之中”。“块茎之线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们总是处于动态的运动之中;因而它们构成的多样性不具有任何认同或本质,当它们的线的构成发生变化时,它们的性质也就随之改变了。”[25]卡夫卡创作的就是一些块茎文本,这些文本打开了语言通向欲望的多样化路径。“我们怎样才能进入卡夫卡的作品?这些作品是块茎,是洞穴。城堡有许多入口,但人们却并不知道这些入口的位置,以及入门的规则。《美国》中的旅店有无数的由门卫把守着的正门和边门,甚至还有一些没有门的出入口。然而,那部以《地洞》为名的小说似乎只有一个入口,那个动物所梦寐以求的就是有第二个仅仅作为监督之用的入口。但这只不过是由动物和卡夫卡自己安排的一个陷阱。整个对地洞的描述就是为了引诱敌人。”[26]《城堡》自然也属于这种块茎文本。但是,无论如何,德勒兹与加塔利却想进入地洞,去发现地洞的各个连接点,而那些看似绝境的地方,或那些狭窄的过道和管道,往往就是最好的入口。由此,德勒兹与加塔利找到了卡夫卡欲望逃避的路线和方式。卡夫卡一不留意便给今日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提供了绝妙的分析文本。
  可以说,《城堡》是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小说过渡的作品。《城堡》在表现形而上欲望,表现我们时代的精神苦难和困境,以及从这种困境中救拔出来的理想上,就像是《浮士德》的现代版。当然,这也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共同倾向。但比较其他现代主义作品,城堡的绝望似乎来得更为彻底和决绝。《追忆逝水年华》毕竟试图以“寻找过去的时间”去品味生命的感觉,捕捉生命的意义;《尤利西斯》的布鲁姆领回了精神上的儿子,史蒂芬找到了精神上的父亲;《荒原》则试图以一种“克制,同情,舍予”的宗教精神来解救精神的荒原。而《城堡》中的K则像那位在法门前等了一辈子也无法进入法门的乡下人一样,注定无法进入城堡,这正如叔本华(Schopenhuaer)所说:“我们万不能由外而去抵达万物的真性。无论我们探索得怎样多,我们所能触及的没有别的,只不过是印象和名词罢了。我们好比一个人绕着城堡走来走去,总找不到一个入口,只不过有时约略描绘几下外形而已。”[27]
  正是这种彻底的绝望使《城堡》成了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一面旗帜。现代主义绝望的根源在于全面摧毁了前现代主义的深度模式,否定了上帝乃至客观规律的存在,可是由于其形而上欲望仍然存在,他们仍然执著地追求某种“真实”——即心灵的真实、存在的真实,因而他们又开始疯狂地另起炉灶以建立一种新的深度模式。尽管这个模式已不再是明晰的确定的可证的。然而,现代主义否定一切的精神最终又必然将这个新的模式变成一个纯粹而疼痛的形式。《城堡》正是以其平静而绝对的绝望成为这一形式的具体体现。《城堡》不仅全面摧毁了前现代主义的深度模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撼动了现代主义自身的深度模式。没有希望的绝望必将取消自身,没有价值判断的悲喜剧都将瘫痪,幻想的真实最终成为一场噩梦,最为强烈和执著的追求沦落为一场虚无的游戏,最尖利的对抗引起了悄无声息的消解。事实上,由于《城堡》是形而上欲望的最后藏身之处,是最后的“海市蜃楼”,K虽然没有能进入城堡,但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后现代的陷阱盖上。《城堡》以其荒诞性、寓言性以及迷宫意识等已经悄悄逼近了后现代小说。因此,我们说,《城堡》不但在思想上、艺术上标志着现代派文学的高峰,而且从这里,也隐隐约约地响起了后现代的喧哗。
  阿根廷当代著名小说大师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非常推崇卡夫卡。他说:“最初我认为卡夫卡是文坛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多看了他的作品之后,我觉得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28]博尔赫斯强调了卡夫卡创作的普遍性意义和价值。但是,英国学者理查德·谢帕德(Richard Sheppard)则注意到了小说中阿玛莉亚对奥尔嘉和K说的这样一段话:“这是在讲城堡的故事吧?你们到现在还一直坐在一块儿?你来是不是说马上就要走吗,K?现在都快十点了。这些事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这儿有些人是靠讲这些故事吃饭的……”[29]卡夫卡或许只不过讲了一个有关城堡的故事,正如奥尔嘉也讲了一个有关城堡的故事一样,其实,还有许多人也都在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与我们许多读者或许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于那些试图阐释卡夫卡这部“挑逗性作品”的批评家,任何阐释都可能遭致同样“讥讽性的评论”[30]卡夫卡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却声称:“我写的和我说的不同,我说的和我想的不同,我想的和我应该想的不同,如此下去,则是无底的黑洞。”[31]这样一来,“城堡”最后就成了一个失却了谜底的谜语,虽然各种猜法都有道理,但真正的谜底却无人能够猜中,或许“城堡”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谜底。“城堡”寓义的复杂性、多义性,最后走向神秘,走向虚无,走向荒诞。
  
  ①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13页。
  ②卡夫卡《城堡》,韩耀成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39页。
  ③布罗德《卡夫卡传》,叶廷芳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92页。
  ④布罗德《卡夫卡传》,叶廷芳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89页。
  ⑤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17页。
  ⑥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32-634、620、615页。
  ⑦W·考夫曼《存在主义》,陈鼓应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22、123页。
  ⑧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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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1页。
  ⑩Ernst Pawel,The Nightmare of Reason-A life of Franz Kafka,New York,1984,p.422.
  [11]赫伯特·伯拉夫特《卡夫卡小说论》,唐文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7页。
  [12]扎东斯基《卡夫卡与现代主义》,洪天富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3页。
  [13]罗纳德·海曼《卡夫卡传》,赵乾龙等译,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71页。
  [14]Ronald Grey, ed., Kafka: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Prentice-Hall, Inc., Englewood Cliff, N. J.
  1962,p.168.
  [15]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28页。
  [16]Angel Flores,The Kafka Problem,New York:Ameri-can Book-StratfordPress,1946,p.184.
  [17]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78页。
  [18]袁可嘉编《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69、974页。
  [19]赫伯特·克拉夫特《卡夫卡小说论》,唐文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9页。
  [20]叶廷芳《现代艺术的探险者》,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31、32页。
  [21]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6页。
  [22]徐星语,见谭湘《文学:用心灵去拥抱的事业——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拾零》,《文学评论》,1987年第3期。
  [23]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卷,第213页。
  [24]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92页。
  [25]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130页。
  [26]Gilles Deleuae and Felex Guattari,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M],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p.P3.
  [27]Will Durant,The Story of Philosophy,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Inc.,1997,p338.
  [28]博尔赫斯《巴比伦彩票》,王永年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2页。
  [29]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卷,第225页。
  [30]Richard Sheppard,On Kafka's Castle,Croom Helm Ltd.,London,1973,p15.
  [31]Ernst Pawel,The Nightmare of Reason-A life of Franz Kafka,New York,1984,p.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