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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怨情结的多重象征

◇ 杨 朴


  五种意象的互相映衬
  
  同样是以意象表现情感的诗,所表现的方法却是有很大不同的。有些诗是以一种独立的意象表现情感的,有些诗是以多种意象的叠加表现情感的,有些诗却是以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表现情感的。对以一种独立的意象和意象的叠加表现情感的诗,相对来说比较好理解些,而对那些以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表现情感的诗解读起来就困难得多。有些诗的奥妙之处就在于它运用了多种意象,但它的意义并不是多种意象象征意义的相加,而是以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激发出新的意义。对这类诗的解读就应该充分注意到它的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性,而不能孤立地或多种意象象征意义相加式地解读。《雨巷》解读的歧义多多,矛盾多多,困惑多多,争论多多,就在于人们忽视了《雨巷》意象的相互映衬性。而《雨巷》的相互映衬性正是《雨巷》意义表现的独特形式。忽视了《雨巷》这种相互映衬性的独特表现形式,也就从根本上误解了《雨巷》的独特意义。以往的研究之所以很难逼近《雨巷》的本意,就在于或者是把某种意象从《雨巷》的整体中孤立出来解释,或者是对《雨巷》的几种意象进行分别的解释,或者是虽然注意到了《雨巷》几种意象的联系但并没有做到映衬性的深入分析。忽视了把意象结合起来分析的整体性解读方法,自然不能做到对《雨巷》深入的阐释。诗即意象,诗人要表达的情感是由诗人创造的意象表现出来的。但是,意象不是自己孤立地在起作用,而是在相互映衬中起作用。伟大的批评家弗莱说:“诗的意象不是在陈述什么,而是通过互相映衬,暗示或唤起所要表达的情绪”。“文学批评家研究诗歌,依靠一种整体观,认为我们面前的这首诗是一个整体,其中每个细节必须通过它与该整体的关系方可获得解释”;“假若没有这一假设,批评家的理解就会失去方向”。意象的互相映衬会激发出新的意义,因而,对一首诗意蕴的阐发就应该以诗的意象互相映衬为最基本的方法。意象的映衬就是意象的关联,意象的关联就是意象间的相互作用;前一个意象作用于后一个意象,而后一个意象又作用于前一个意象;这种意象的映衬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意象的独立意义而映衬出新的意义;正是诗的意象映衬(关联)形成了诗的整体形式结构,而诗的意义正是由诗的整体形式结构生发出来的。意象的映衬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一种是个别诗句在诗的整体结构形式的映衬下改变了它的独立意义。比如《长恨歌》,某些单独看来是对唐明皇讽刺的意象,却在《长恨歌》爱情悲剧的整体结构中变成了对爱情美好的描绘。第二种是中间意象在前后意象的映衬下会获得新的解释。如“小桥,流水,人家”,单独看是很美的意象,表现的是世外桃源的自然和谐宁静,然而,在前面的“枯藤,老树,昏鸦”和后面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意象的映衬下,就被涂抹上了和这些意象相一致的色彩,成为枯索、破败和荒凉的意象表现,而表达的情感则是寂寥、悲凉和日暮途穷的感受而并非对世外桃源的欣赏。第三种是多重意象在一个中心意象或原型性象征意象的破译下获得更深刻的解释 。在一首诗中,有多种意象,有些意象的意味是明确的好理解的,而有些意象的意味则是暧昧的难以理解的。对这样的诗就要抓住中心意象或原型性的象征意象,那些意象的暧昧意义就会被照亮。我以为,《雨巷》就可以这种方法来解释。
  《雨巷》有五种基本意象:“我”“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的意象;“在雨的哀曲里”,消失了丁香一样姑娘的意象;其实还有两种被忽略了的而又应该着重解释的意象,那就是“丁香”和“雨巷”的意象。而丁香和雨巷意象恰恰是理解《雨巷》最重要的象征。但《雨巷》的意义并不是这五种意象意义的相加,而是这五种意象的相互映衬。如果是单独解释这五种意象,就不能解读出《雨巷》的真正意义。
  “我”“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廖的雨巷”的意象,单独看来表现的当然是“我”也就是诗人孤独、忧郁、伤感、寂寞、悲凉、忧愁、苦闷、失落的情绪;
  “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的这个意象,当然可以看成是表现“姑娘”的颜色、芬芳及忧愁、哀怨和彷徨;
  “在雨的哀曲里”消失了丁香一样姑娘的意象,是理想消失的象征的解释也并非说不通;
  “丁香”被看作是一种有意味的意象是合理的,人们用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和李?的“丁香空结雨中愁”(《浣溪沙》)来解释丁香的象征意义,应该说是说明了丁香意象的独立意义的。
  “雨巷”被说成是黑暗社会的象征自然是荒谬的,然而把“雨巷”说成是诗人孤独寂寞情绪的象征也失之于简单和笼统。
  “雨巷”的意象是《雨巷》最重要的象征,但长期以来“雨巷”在《雨巷》中的整体意象并没有获得必要的解释。“雨巷”的意象得不到准确的解释,也就不可能解释清楚“我”独自彷徨在“雨巷”意象的象征意义。而解读《雨巷》不解释“雨巷”的象征意义,就根本不可能使《雨巷》获得真正的解释。
  对这几种意象做这样的解释表面看来是不错的。但问题在于:这种孤立地解释每种意象的结果也必然导致孤立地解释每种意象的象征意义;把五种意象孤立起来而没有相互映衬的象征意义的生发就使《雨巷》失去了整体性的把握;从而也必然使《雨巷》意义的探寻“失去了方向”,不可能获得《雨巷》的本来象征意义。
  《雨巷》意象的解释应该是相互映衬的。既应该把孤独寂寞的“我”的意象和结着愁怨的“丁香”的意象互相映衬起来,又应该把丁香和结着愁怨的忧愁哀怨彷徨的姑娘的意象映衬起来,还应该把孤独寂寞的“我”和“结着愁怨的姑娘”映衬起来,更应该把独自彷徨的“我”和“悠长又悠长”的“雨巷”映衬起来。这样映衬性的解释就会使单独看来的意象及其意义生发出新的完全不同的意义:无论是“我”的独自撑着油纸伞彷徨在雨巷的意象,还是丁香的象征及其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抑或是悠长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其实都是诗人愁怨和渴望愁怨化解但最终愁怨并没有化解的情感象征符号。
  诗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单独看来表现的是孤独寂寞伤感凄凉的情绪,但在“丁香”意象的映衬作用下却改变了原来的意义,成了“愁怨”的情感表现。诗人独自彷徨在悠长寂寥的雨巷其实不是孤寂而是“愁怨”情感的意象象征。诗人之所以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本身情感愁怨的对象化表现,是诗人本身就结着愁怨,因而他就一方面想找到一种天然的象征符号使他愁怨的情感得到对象化、客观化、形式化的表现,又一方面渴望逢见和他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来化解他的愁怨。《雨巷》的奥妙之处就在于,诗人不仅没有表现出“愁怨”的情感概念,也没有单独运用丁香的意象,而是把丁香和姑娘作为一个统一的意象来运用,这就造成了解读的难题。其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意象是具有双重象征意蕴的:既象征着诗人难以言说的愁怨,又象征着诗人苦苦的热烈渴念。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既是诗人愁怨情结的原型象征,又是诗人理想恋人即阿尼玛的原型象征。
  《雨巷》诗“雨巷”意象虽然是最重要的象征,但理解“丁香”意象的象征意义却是关键,“雨巷”及其他意象正是在丁香意象的映衬下才显示出更深刻的意义。
  诗人是在丁香意象上象征了自己“愁怨”情结的。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丁香是愁怨和苦闷情感的象征符号。丁香的特别是雨中紫色的因而显得特别沉郁凝重苦涩(紫色带来苦味是通感作用结果)的千百结的“结”就成为人们情感郁结,愁结、苦结、怨结的天然符号。李商隐的“丁香空结雨中愁”是以丁香之结表现人的情感之结的原型性象征。戴望舒就是在这一原型传统的基础上运用丁香的象征符号的。因而,丁香愁怨的原型象征意义必然成为《雨巷》意象表现的意义。诗人是把他的难以言说的愁怨情结客观化到丁香的意象中去了。毫无疑问,丁香的“结”是诗人“情结”的象征。“情结”是由于情感受到重大创伤而产生的重要心理现象,情结对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有一种极大的持续性的支配作用。诗人的情结既是他情感的郁结,又是诗人极力渴望解开的结,然而又是诗人难以解开或根本不能解开的结。这是一种情感受到严重阻碍形成的愁怨情结。诗人以全部的生命热情去追求他的爱,但他的热烈追求并没有获得他渴望的呼应,他的美的追求破灭了,他的爱情失败了,他的理想落空了,但他又不能放弃这种爱情,因此愁怨的情结便渐渐的形成了。诗人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内心当中的情感——对美的理想追求不能实现的失望、失落和失败所形成的愁怨情结对象化到丁香的意象上去了。因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就不只是“冷漠,凄清,又惆怅”的情绪表现,而是愁怨情结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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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说到底是诗人愁怨情感的表现。诗人为他愁怨的情感找到了一种十分恰切的形式符号,使这种形式符号成为他情感的象征,而不是情感的概念性表现,这就体现了诗的真正艺术创造。苏珊·朗格曾深刻地阐述过真正艺术创造的秘密:“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观赏的,是由情感转化成的可见的或可听的形式。它是运用符号的方式把情感转化成诉诸人的知觉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征兆性的东西或是一种诉诸推理能力的东西。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艺术品也就是情感的形式或是能够将内在情感系统地呈现出来供我们认识的形式”。《雨巷》的艺术性就在这里:诗人为他愁怨的情结找到了丁香的同构性的形式。这是诗人的巧妙创造,然而,正是这种巧妙创造恰恰被我们给遗憾地忽略掉了。
  诗人还在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意象上象征了他内心中的阿尼玛原型。“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由丁香和姑娘两个意象构成的一个更富于新的象征意义的意象。诗人想表现的是,他所渴望逢见的那个姑娘也应该是像他一样地结着丁香式的愁怨“情结”。在诗人的诗的符号形式中,丁香结同样是姑娘愁怨情结的象征。在诗人看来,准确地说,在诗人的愿望里,他所渴望遇见的那个姑娘,之所以是像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就因为她也有着愁怨的“情结”。丁香姑娘的愁怨“情结”和我的“情结”是一样的。“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这个情结也是由于情感愿望被压抑的不能实现所造成的。丁香姑娘既然结着愁怨,她也就应该像“我”一样,渴望着愁怨的化解。诗人的愁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愁怨呢?诗人渴望着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渴望愁怨的化解;姑娘也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姑娘也就渴望着愁怨化解愁怨。如果我们把结着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的意象同样看作是诗人内心情感的外化符号,丁香姑娘就是诗人渴望理解、渴望沟通、渴望同情、渴望慰藉、渴望爱恋的象征,而并不是真的要遇见那样一个姑娘的真实描写,就会理解,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实在是诗人的愁怨渴望爱的化解的情感表现。那愁怨是由于痴情的情感渴望痴情的爱恋而不能造成的。我之所以这样认为,那是因为,诗人渴望遇见的是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姑娘的意象所规定的。诗人的愁怨要丁香一样的姑娘来化解,就只能理解成愁怨是由痴情的爱恋失败所造成的,而这种痴情爱恋失败的愁怨也就只能由爱的慰藉来化解。因而,愁怨渴望愁怨来化解其实就是痴情的情感渴望痴情的爱恋来化解。“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渴望理解、同情和爱恋的形式符号,是诗人内心阿尼玛原型的另一种转换象征,是那种热烈真挚的恋人转换符号。它仍然是诗人“以确定的客观的形式和形象对主观的冲动和激动情状的表象”。在诗人的内心中,既有阿尼玛恋人的原型,又有愁怨情结和渴望愁怨情结化解的愿望,而这些复杂的内心情感形式是不可描述的,诗人只能创造一种象征性的意象,去表现他的恋人原型、他的愁怨情结和他的渴望化解愁怨情结的愿望。丁香姑娘就是这种复杂情感的象征性意象。诗人内心的阿尼玛原型即理想的恋人形象原本不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形象,诗人之所以描绘成了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形象,那是因为,诗人所热烈追求的阿尼玛原型并没有获得阿尼玛原型形象的响应,诗人因而陷入了深深的愁怨情绪之中。诗人希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实际是诗人把他内心阿尼玛原型转换成了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诗人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渴望他的阿尼玛原型与他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实际是渴望他所爱恋的对象与他相“同”。相“同”就是相通,就是相和,相通相和就是相爱。诗人之所以渴望相“同”,是因为他所爱恋的对象与他“不同”之故。不同就是不通、不和,不通不和就是不爱。正是这不同、不通、不和、不爱才造成了他与恋人的难以跨越的“隔”。也正是这难以跨越的“隔”才形成了诗人苦闷、沉郁和凝重的愁怨情结。
  
  梦幻的彻底破灭
  
  诗人所表现的“情结”是一种爱的追求失败的“愁”,是爱的希望的失望的“愁”,这是一种情愁,一种除了情爱任何东西都不能化解的“愁”;诗人所表现的“情结”是爱的追求不能获得的“怨”。一种爱的没能满足的怨,这是一种情怨,一种除了爱任何东西都不能解除的怨。这种愁怨的情结是诗人内心郁结的凝重的难以化解的情感。但是,诗人还是执著地热烈地希望着他的爱渴望着他的爱眷恋着他的爱,渴望着那他渴望着的爱来化解他爱的失落的愁怨。诗人正是带着这种“愁怨”的情结走在雨巷中的,诗人正是被这种“愁怨”的情结的情绪笼罩着走在雨巷中的,诗人正是在这种“愁怨”的苦闷的精神煎熬中走在雨巷中的。然而,诗人还是带着梦幻般的希望走在雨巷中的。
  诗人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追求他的所爱,为了他的爱,他燃烧着自己。他把这种爱的追求视为对理想的追求,对至美至纯至上的追求,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这种追求可以用另外一个诗人的爱情追求来加以说明——那就是徐志摩。徐志摩把他全部的人生理想都转化为他对爱的追求,他以全部的心爱他所爱的人,也希望他所爱的人以全部的心爱他。诗人的爱都是相同的:超越现实的浪漫而又烈火燃烧般的炽烈。但是,同徐志摩不一样的是,徐志摩还有过刻骨铭心梦牵魂绕永世不忘的爱,戴望舒(写这首诗时)以全部生命的爱却落空了。《雨巷》不是像“康桥”那样眷恋他过去的爱,他从来就没有获得那样的爱,而是抒发和宣泄他爱的不能实现的深深愁怨,并做着爱情失落的愁怨得以化解的梦。诗人带着他深深的愁怨走在寂寥而又狭长的雨巷里,并不是只惮于他精神的苦闷和愁怨,也不是表现他希望的绝望,诗人还带着他的梦幻,他的梦幻还表现了诗人执拗地仍然渴望有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出现,来化解他的爱的愁怨,使他走出那狭长的情感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就是诗人苦苦的渴念,殷殷的企盼,绝望中的希望。她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丁香一样的”是诗人渴望恋爱对象的美丽;“丁香一样的忧郁”是诗人渴望恋爱对象对他愁怨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投出太息一般的目光”,“飘过”“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是诗人渴望恋爱对象对他愁怨深深的怜悯和怜爱。
  但那只是诗人苦苦渴念的一个想象、一个幻想、一个白日梦。他是多么渴望有那么一位姑娘即他所恋爱的对象出现在他的面前,来安慰他焦渴的心灵,来抚平他心灵深深的创伤,来化解他的凝重的愁怨呵。然而,“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从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他所幻想的姑娘并没有来到他的身旁,他焦渴的心灵并没有得到慰藉,他深深的愁怨并没有得到化解。“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在雨巷里,一切都消失了,姑娘的美丽和芬芳,姑娘对他愁怨深深地理解和同情。诗人怀着深深地愁怨走进这雨巷,在深深的愁怨中他还怀着梦幻般的希望。然而,那只是诗人一厢情愿的梦幻而已,最终连这梦幻也破灭了。那位姑娘飘然而逝——没有人来爱他,他没得到他所渴望的爱,诗人的愁怨最终还是没能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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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都发生在诗人的内心之中,对美和对理想的追求失败了,他陷在了不可自拔的孤独忧郁凄凉的情感之中;他渴望他所恋爱的人能够以他一样的愁怨理解他的愁怨,以爱心来理解安慰和化解他的孤独和愁怨;但是,他的渴望还是落空了,“丁香空结雨中愁”,那确实是孤独寂寞凄凉和愁怨的,然而,丁香的“愁结”终究会被春雨和春风所化解,那个愁怨的结终究会绽放出鲜艳的花蕾和灿烂的花朵。但是,在诗人的内心,那个丁香一样的愁结是永远也化不开的结,永远的结,凝固的结,绝望的结。他的丁香一样的愁结并不能解开。在诗人的内心,那雨一直在飘着,那丁香一直在结着愁怨的结,那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一直也没有出现,而那长长的雨巷一直也不能走到它的尽头。其实,这首《雨巷》是诗人丧失美丧失爱丧失理想的绝望情绪的表达。诗人所写的是象征诗,他的孤独寂寞和愁怨的情感不能直说,而必须用意象来象征。诗人是将他失恋的愁怨和愁怨中强烈渴望同情和爱恋以及愁怨渴望化解的失败的情感转化为一种意象形式,这意象形式就成为他情感的象征。对诗人的意象不能作叙述性的理解,诗人从不叙述什么,而只是为他的情感找到或创造一种“同构”物,因为诗人的内在情感在现成的语言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表达,就只能以语言去描绘出一种和情感形式相似的外在事物,以外在事物的形式结构表现内在情感的形式结构。这种外在的事物就成为内在情感的象征或隐喻的符号。苏珊·朗格说:“隐喻的原理,也就是指说的是一件事物而暗指的又是另一件事物,并希望别人也从这种表达中领悟到是指另一件事物的原理。”诗即意象,诗即隐喻,诗即符号。因而,解读诗或破译诗的形式意味就必须从诗的意象隐喻符号开始。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解读诗不仅要注意到诗的隐喻象征符号,还要注意到它的意象的相互映衬,它的整体,它的统一结构。因为,只有这意象相互映衬形成的整体的统一结构——才是外在事物的整体结构形式;而只有外在事物的整体结构形式才能准确地表现内在情感的形式结构;如果把外在事物的统一结构肢解了,孤立地去解释某个单独的意象,就不可能获得对诗人表现的内在情感形式结构的整体把握。
  《雨巷》表达的愁怨不仅是诗人个人的情感,还是人类情感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诗经》中的《蒹葭》就是愁怨情感原型性的表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是因为“道阻且长”和“宛在水中央”。“道”和“水”是相爱的难以超越或根本不可超越的阻隔力量,因而,爱无论多么强烈多么刻骨铭心多么神圣美好都是无法实现的。爱是永恒的,而阻隔爱的力量也是永恒的。人类愁怨的情感也便是永恒的。爱无法实现,人便陷在了绵绵不尽的想极力解脱又不可解脱的深深的愁怨情绪之中。愁怨是人类的一个原型性“情结”。从古至今,有数不清的诗篇在表达这种愁怨的“情结”。《长恨歌》《钗头凤》《孔雀东南飞》等是表现这种愁怨原型的最伟大的诗篇。然而,《雨巷》虽然表达的也是愁怨,但与《蒹葭》等又是有所不同的。《雨巷》表达的爱的不能实现的愁怨,不是因为“道”和“水”的外在势力的阻隔力量,而是诗人用燃烧着整个生命的烈火去追求他的恋爱对象但并没有获得他恋爱对象应有的呼应的“阻隔”。这是爱的另外一种阻隔力量。这种阻隔力量更是无法超越和战胜的。《蒹葭》等所表现的阻隔,因为有心灵的相通,人们还可以想象以各种“桥”的形式,跨越“水”的阻隔,实现被压抑愿望的想象满足,比如“鹊桥”,它就使天上人间之隔的“天河”得以沟通,从而使相爱的牛郎和织女得以相爱。而爱的追求没有获得爱的对象呼应的阻隔,因为没有心灵的相通,是没有任何桥可以沟通的。尽管,戴望舒想象了“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来化解他爱的不能实现的愁怨,虽然她“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但终究她还是“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心灵的不能沟通,爱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枉费心机的;而爱的不能放弃,就会陷在永无穷尽永远也不能解脱的愁怨里。
  《雨巷》的意象表现了人的另一种愁怨情感。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蒹葭》《长恨歌》等诗篇所表达的愁怨。它是以一种新的形式对人的情感的一种新的发现和新的表现。正是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真正地懂得了为什么一些人们在吟诵这首诗的时候,止不住泪水涟涟的秘密。那是因为《雨巷》替他们宣泄了他们内心深处郁结的凝重而又绵绵不尽的愁怨。
  丁香不展之结的意象是诗人苦闷、沉郁和凝重的愁怨情结的象征。在丁香意象的映衬下,“雨巷”——那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诗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这雨巷;在这雨巷的彷徨里,诗人又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但那个姑娘最终并没有出现;诗人还是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这雨巷实在是诗人愁怨情结的意象象征。诗人是把他渴望化解、难以化解、没能化解的愁怨情结对象化到了雨巷的意象上。雨巷是诗人内心愁怨情感的外化表现。诗人内在的主观的愁怨情感在雨巷的意象上得到了外在的客观化的形式呈现。诗人苦闷、沉郁和凝重的愁怨情感是像雨巷那样悠长、悠长而又永无尽头。雨巷的意象,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意象对愁绪的表达一样,是“有意味的形式”。
  
  ①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73页。
  ③弗莱:《神力的语言》,吴持哲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72页。
  ④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4页。
  ④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丁晓等译,三联书店,1988年,第 140页。
  ⑤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