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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俏梅 文选 ]   

留白与工笔

◇ 李俏梅


  凌叔华被称为“五四”时期四大才女之一(黄谢冯凌),早年学画画,并且一直是个才华出众的画家,在海外举办过多次成功的画展的,她小说中的绘画技巧也运用得相当出色,有些论者注意到这点,但研究似乎不够深入。本文以她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酒后》与《绣枕》为例,分析她作品的绘画美的两个彼此相关的特色:留白与工笔。
  凌叔华的文笔总的说来是相当精细的,相当于绘画中的工笔细描;但精细中有法度,有空间,甚至有大的空白。正是这种工笔与空白的有机结合,相辅相成,构成了凌叔华短篇小说的结构美。她的小说是真正具有现代结构美的小说,而这种现代感,除了受到大家公认是契诃夫的影响(她本人也曾提到)而外,我认为很大部分应归功于她的传统中国画训练,她对于中国书画艺术神韵的领悟是显然的。这一点非常有意味。哪怕在一个小小的作品里我们也总能发现中国现代文学中中西文化碰撞的痕迹。表面上我们很容易发现西方影响的痕迹,然而往深里想,骨子里的东西却依然是中国的。比如凌叔华的《酒后》,我们可以在小说里看到“KISS”这样的洋文和绅士风格的客厅,然而基本的美学精神和文化精神却依然是中国的。下面我首先就分析这个作品。
  
  (一)《酒后》的留白
  
  《酒后》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关于凌叔华的小说,鲁迅曾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凌叔华的小说……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决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 所以凌叔华被认作“闺秀派”。但《酒后》这一篇恰如鲁迅所说的,是“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的略略越轨之作,里面探讨的情感非常富有现代意味。
  主人公是一对恩爱夫妻,采苕和永璋。小说主体由他们的对话组成。小说首先写夜深客散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空气的甜美温馨。采苕是个细心体贴的妻子,可是小说一开始,我们就发现她体贴的对象不是丈夫永璋,而是醉卧在客厅沙发上的客人子仪,她指挥着丈夫给子仪盖被、脱鞋,丈夫当然乐意效劳。闻着满室幽香,看着美丽的妻子,微醺的永璋像个抒情诗人一样对妻子抒发了很多傻乎乎的情话,以至于对妻子的眉都罗嗦了半天:“什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眉的美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到眉呢?”
  总之,对于永璋这些个优美词句,凌叔华是一点也不吝惜笔墨的,初一看,你可能会失望,会不会遇到个三流的鸳鸯蝴蝶派?
  可是小说的现代气息就在永璋的泛滥抒情中慢慢渗透出来了,形成了对于永璋抒情的反讽。一个是对于美景佳人如此热烈的沉醉和赞美;而另一个,即采苕对于丈夫的赞美却心不在焉。她甚至时时打断他,用话去岔开他:“够了,够了,你真醉了,好好的又扯上这些小说式的话来逗我”,“我的头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爱说话,你却滔滔不绝,不觉得渴吗?”为什么?她的心思完全在客人子仪身上转。这让我想起卡夫卡和当代作家残雪(残雪深受卡夫卡影响)常写的荒诞性情境。那种貌合神离的情境。
  在采苕眼里,那客人子仪才真是美的诱惑。“子仪正睡得沉酣,两颊红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以下略,笔者)……他的容仪平时都是恭谨斯文,永没像酒后这样温润优美。”
  这又是一段工笔细描。这段时间的女作家写男性的美总带点女性美的色彩,像丁玲笔下的凌吉士,也这样。但这一繁复描写我总觉得不如《世说新语》里赏人醉态:“若玉山之将崩”。
  永璋在不停的抒发中自我达至一个感情的高潮,他希望“孝敬”采苕一点新年礼物。采苕很艰难地提出了一个“只要一秒钟”就可以实现的礼物:“闻一闻子仪的脸”。永璋听成了“吻一吻”。这或许也是采苕的本意,只不过她不好说得如此明白。所以后来她沿用永璋的“KISS”。这对永璋来说,是个令人吃惊之极的礼物。他不能答应。可是采苕心意已决,简直有一种赴汤蹈火般的热情。她诉说着对子仪由来已久的爱慕和同情,恳求丈夫一定答应她一次,还说:“我向来不敢对人提过这话,恐怕俗人误会。今天他酒后的言语风采,都更使我心醉。”
  永璋的确不是“俗人”,在他不能说服妻子打消这一主意时,便终于很“果断的”答应了。
  小说的最后部分是小说的高潮,真是写得一波三折,像园林艺术一般,步步有景。这个精彩的结尾我觉得有必要全文录于此: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拉永璋道:
  “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
  “不,你得陪我去。”
  “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你去,好像我不大信任你似的,你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去,忽然又站住说:
  “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
  “好,我答应了在这边陪你的。”
  “我去了,”她说完便轻轻的走向子仪睡倒的大椅边去,愈走近,子仪的面目愈现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数竟因繁密而增声响。她此时脸上奇热,心内奇跳,怔怔的看住子仪,一会儿她脸上热退了,心内亦猛然停止了强烈的跳。她便三步并两步的走回永璋身前,一语不发。低头坐下。永璋看着她急问道,
  “怎么了,采苕?”
  “没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这一段写采苕终于开始她梦想中的行动。在“陪”“不陪”最后终于“陪”中我们读出采苕内心的紧张与庄严郑重,也读出永璋的信任与体贴。可她想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大努力才得到的机会为什么最后竟放弃了呢?她为什么不要KISS他了呢?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前半部分如此细密地烘托气氛,抒写经过,到要紧处却突然抽掉笔墨,留下一个那么大的空白,这是为什么?
  留下这么大一个空白是凌叔华的大胆,也是她的聪明。她是深深懂得中国古典书画艺术的“留白”之美的。这一空白一出,小说的结构之美立即呈现:凌叔华不是个絮絮叨叨的人,她前面不厌其烦说那么多,是为了后面不说,当后面不说之后,逼得读者不得回头细看前文,把囫囵过了的东西再细寻一遍,思索一遍,以寻那谜底,小说的结构在空白的支撑中兀立。而一旦留有这个空白,就激发了读者的想象,他们势必用各种不同的理解来填补这个空白,于是作品的意义空间就扩大了,分化了。比如,对于这个空白,就至少可以有这三种解释:采苕最后“胆怯”了,她终于没有勇气做这个动作;第二,是道德上的良心发现,终于体会到友谊和爱情的区域分野,所以“悬崖勒马”;第三,距离产生美,近距离看,子仪不过如此,所以消失了冲动。
  谁知道在她怔怔地看着子仪的时候,内心发生了怎样微妙的变化呢?所以三种解读都有它的道理,联系着读者对于爱情和人性的不同理解。不管怎样,能使文本的意义空间多层化,多向化,就已经是一个成功。当然,每一个具体的理解对于升华作品意义所产生的功能也是不一样的。按有的理解去读,我们可能觉得作者简直无聊,但是换一种角度,作品或许又可豁然打开一个空间,获得高度的思想性。所以本文试着在这里提出另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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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从地道中国式的的人生哲学和智慧去理解。采苕从心神不宁到羞涩地提出KISS子仪到终于要坚决付之行动,经历了层层的心理突围过程,从获准行动到最后如履薄冰地走近子仪,更是心理体验的最高峰,至此,可以说她的梦想已经完全实现。她已经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地宣泄了可能潜藏于每个已婚女子心底的那种对异性美的赏爱之情,接下去的那个小小的具体动作,吻或者不吻,对此时的她来说,又有什么紧要呢?这有点禅悟的味道。让人想起同样智慧的杨绛的《洗澡》。《洗澡》写姚宓和许彦诚的一段精神恋爱。当好心的罗厚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成全这一对时,姚宓说:“‘月盈则亏’,我们已经到顶了,满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亏了。”好像挺满足。这就是中国式的智慧。
  所以采苕也是一个智者。什么都没破坏,又什么都已体验。
  茶杯里的风波也能写出智勇双全,写出人生境界。这就是凌叔华的高明之处。
  
  (二)《绣枕》的工笔
  
  如果说《酒后》是很明显地给读者留了一块很大的空白的话,那么初一看,《绣枕》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了:满是绵绵密密的针脚,就像小说里大小姐绣的那对织锦枕头一样,满而密,没有空白。若用中国传统的画法来讲,完全是工笔细描,且用的是级细的工笔。可是这工笔的背后却有大的空灵,那是可以层层深入地解读的。
  小说基本上没有故事情节,只有两个场景。场景的地点均在大小姐的绣房里。第一个场景:写大小姐如何用功绣那两个枕头。天气是奇热。热的体现具体写到小吧狗,苍蝇,张妈如何如何,尽管有张妈专职给大小姐扇扇子,可她也“脸热得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脊背。”在这样的热天里,大小姐还是一分钟也不放松地赶着绣那一对枕头。为什么要赶得这么急呢?因为“明天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了”,从张妈和大小姐的对话里,我们知道这是要送给白总长的。白总长看来是当时的权贵,大小姐这样的世家想和白总家攀亲。张妈的女儿小妞儿听说大小姐花了半年的工夫在赶制一对远近闻名的枕头,不顾酷暑跑了十几里路从乡下特意赶来看,想在送出之前饱饱眼福。可大小姐竟然不近人情,怕她满头满脸的汗弄脏了刺绣,硬是没给她看。这是第一个场景,从张妈的赞美里,我们知道大小姐是个心灵手巧又极美丽的小姐。
  第二个场景是两年以后。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能替妈妈伺候小姐了。闲话中,小妞儿说她从干妈那儿得到一对绣得如何如何精美的枕头,上有荷花和翠鸟的,尽管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她还是拿它当宝贝。我们从这里才知道了大小姐呕心沥血,精益求精地刺绣的绣枕的命运:“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指干妈做活的老爷白总长家,笔者),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大小姐听得荷花翠鸟,心里一动,让小妞儿拿来,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自己曾经绣的那一对。小妞儿还在说着什么,大小姐再也听不进去了。她只是回忆起两年前的情景,完全是关于刺绣的细节过程:“那鸟冠子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的绿线……”
  《绣枕》堪称是用严格的绘画手法描写心理的杰作。小说没有一处写到小姐的内心活动,然而我们处处看到的都是小姐的内心。第一幅画里,我们看到的是小姐的虔诚的内心,她的热望、她的希冀,她的对于幸福婚姻的憧憬,所以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甚至到不近人情的地步,连小妞儿要看看都不行。大小姐是聪明的,她知道绣枕一旦抛出去,就像人抛出去一样,绣枕代替了人说话,去替她赢得理想的婚姻。可是大小姐也是可怜的,因为她只能让绣枕说话,有谁看得懂绣枕上的生命语言,有谁能珍惜呢?一切只能靠命运了。
  第二场景表现的就是绣枕的命运和大小姐无人知的悲哀。绣枕的命运里有着富有意味的对照。绣的时候用了半年,还加班加点,弄得尽善尽美,糟蹋却只需要一个晚上,一顿饭的工夫。世界上的好东西建设和破坏的速度就是这样不成比例的。小说并没有一个字直说小姐的心情,但越是再次追写她当时如何的精工细作,那份明珠投暗的痛心感就越深。所以当小妞儿建议大小姐也照样儿绣一对时(大小姐从前不给小妞儿看这一细节,起了一箭双雕的作用的),小说写了结尾:“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多少深宅大院,多少心思,活泛了一阵又趋于死寂,像这大小姐一样。整个小说没有抒情,没有慨叹,读完却让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从女权主义的角度,还可以对《绣枕》做深刻的寓意分析。刘慧英在《走出男权传统的藩蓠》一书中做了精彩的分析。她说:“那对精致的绣枕是一个对大小姐这样的闺秀最有力和最恰切的隐喻。”“她们在待嫁以前就被封建礼教规范得无可挑剔——从端庄的容貌到绝对的贞洁婉顺,从贤淑的言谈举止到丰厚的嫁妆”,可以说,她们就是其父母手头一枚精制的“绣枕”,只盼望有赏识它的主人出现,她们最大的盼望也不过是“物有所属”。即使有所归属,也终究是“物”,难逃“物”的命运,就像那对绣枕一样,被践踏、污辱、抛弃和遗忘。可怜的大小姐不过是连“物有所属”的愿望都还没实现。因此这一意象本身的意义空间也是巨大的。
  所以,从小说的技巧上看,表面上,它与《酒后》完全不同,《酒后》有大的空白,而它是密的、实的、满的,其实骨子里一样,她竭力要表现的东西,她一笔也没明说,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深得古典美学神韵之三昧的。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杂文全集》P784,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②残雪在《思想汇报》里写过这样一个情境。“我老婆”和男邻居闩上门在房间里鬼鬼祟祟了好一阵,等男邻居一走开,“我”就走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说实话,这是二十多年里面头一次,连我自己也吃惊了。我等她大发作。可是这一回,她闷声不响,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笑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打了她,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浓烈情绪中,不能自拔。”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当然凌叔华还没有残雪这么夸张。
  ③参看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P77-80,三联书店1996年版。
  另:作品的引文出自杨扬编凌叔华文集《朝雾中的哈德门大街》中《酒后》和《绣枕》,珠海出版社1997年4月版。
  
  附:
  凌叔华小说二篇
  
  酒后
  夜深客散了。客厅中大椅上醉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酣然沈睡;火炉旁坐着一对青年夫妇,面上都挂着酒晕,在那儿切切细语;室中充满了沉寂甜美的空气。那个女子忽站起来道:
  “我们俩真大意,子仪睡在那里,也不曾给他盖上点。等我拿块毛毡来,你给他盖上罢。把那边电灯都灭了罢,免得照住他的眼,睡的不舒服。”
  “让我去拿罢,”男子赶紧也站起来说。
  女子并不答言转身已把毡子抱来,说:
  “轻轻的给他脱了鞋子罢。把毡子打开,盖着他的肩膀和脚,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觉。”她看着那男子与那睡着的人脱了鞋,盖好了毡子,又说道:
  “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罢。他一会儿醒了一定要茶要水的。他刚才说他不回家了,这里的大椅比他家的床还舒服多呢。”她说着又坐下,“咳!他的家庭也真没味儿,他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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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仍旧傍他妻子坐着,室中只余一盏带穗的小电灯,很是昏暗;壁炉的火,发出那橘红色柔光射在他俩的笑容上;几上盆梅,因屋子里温度高,大放温馨甜醉的香味。那男子望着他的妻子,眯着眼含笑道:
  “采苕,我也醉了。”
  “你不是说你没喝多少酒吗?”女子微笑说。
  “我不是酒醉,我是被这些环境弄醉了。……我的眼,鼻,耳,口——灵魂都醉了……,我的心更醉了——你摸摸它跳的多么快!”他说着便靠紧采苕那边坐。
  采苕似笑非笑的看一看他,随后却望着那睡倒的人,说:
  “你还不认账喝醉了呢。你听听你自己又把那些耳,鼻,口,目,灵魂,心等等字眼全数的搬出来了。只是你的脸不像子仪那样红,他今天可真醉了。”
  男子似乎没听见他的妻子说什么,仍旧眯着醉眼,拉着她的手,说:
  “亲爱的,叫我怎样能不整个人醉起来呢?如此人儿,如此良宵,如此幽美的屋子,都让我享到!平常在这样一间美好舒服的房子坐着,看着样样东西都是我心上人儿布置过的,已经使我心醉,我远远的望见你来,我的心便摇摇无主了。现在我眼前坐着的是天仙,住的是纯美之宫,耳中听的,就是我灵府的雅乐,鼻子闻到的——销魂的香泽,别说梅花玫瑰的甜馨比不上,就拿荷花的味儿比,亦嫌带些荷叶的苦味呢。我的口——才刚尝了我心上人儿特出心裁做的佳味,——哦,我还可以尝那似花香非花香,似糖甜非糖甜,似甘酒非……”
  “够了,够了,你真醉了,好好的又扯上这些小说式的话来逗我。说话小点声音罢,看吵醒子仪。”
  他拿他夫人的手热烈地嗅了几嗅,又抬头望着她道:
  “他也有点醉罢?这腮上薄薄的酒晕,什么花比得上这可爱的颜色呢?——桃花?我嫌她太俗。牡丹?太艳。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都比不上。”说着他又靠近坐一些,“呀!不用讲别的!就拿这两道眉来说罢,什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眉的美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到眉呢?”
  采苕今晚似乎不像平常那样,把永璋说的话,一个个字都饮下心坎中去,她的眼时时望着那睡倒的人,至此方用话止住永璋道:
  “我的头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爱说话,你却滔滔不绝,不觉得渴吗?”
  永璋余兴未尽,摇摇头还接续说:
  “采苕,我说真话,眉的美也是很要紧的。可是平常初次见面的,看不到眉的好丑,这须在静夜相对的时候,才觉得到呢。唉,你的眉,真是出奇的好看!”
  “永璋,我不理你了,你尽是拿我开玩笑。”她微耸双眉说着,转过身去背着永璋。
  “我那里敢?”他急忙分辩,用手轻轻扳转采苕来。“我现在赞美大自然打发这样一个仙子下凡,让我供奉亲近,我诚心供奉还来不及,那里敢开玩笑……我相信一个人外表真美的,心灵也一定会美。比如你的心灵,那一时不给我愉快,让我赞美。就这屋子说,那一样不是经你的手动使才被人赞美的。若是有人拿一个王位来换,不用说我这个爱人,就是这屋里东西,我一定送他进疯人院去。”
  采苕此时似乎听而不闻的样子,带些酒意的枕她的头在永璋的肩上,望着那边睡倒的人。永璋仍接续说:
  “哦,大后天便是新年,我可以孝敬你一点什么东西?你给我这许多的荣耀和幸福,就今晚说一通晚,也讲不出百分之一来。亲爱的,快告诉我,你想要一样什么东西?不要顾惜钱。你想要的东西,花钱我是最高兴的。”
  采苕听了,想了一想,后来仍望着那睡倒的人。此时子仪正睡的沉酣,两颊红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满了诙谐和议论的,此时正弯弯的轻轻的合着,腮边盈盈带着浅笑;这样子实在平常采苕没看见过。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像过酒后这样温润优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脸上忽然热起来,她答说: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一样东西……只要一秒钟。”
  “请快点说,”永璋很高兴的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一样。别说一秒钟,千万年都可以的。”
  “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不要紧。”
  “他……”
  “他一定不会醒的,你放心说罢。”
  “我,我只想闻一闻他的脸,你许不许?”
  “真的吗,采苕?”
  “真的!实在真的!”
  “真的?那怎么行?……你今晚也喝醉了罢?”
  “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说给你听,我为什么发生这样要求,你就会得答应我了。我自从认识子仪就非常钦佩他;他的举止容仪,他的言谈笔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时时使我倾心的。因为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我永远没敢露过半句爱慕他的话。他处在一个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怜他。”
  “他对我很赞你,很羡慕我。因为羡慕我的人太多了,我也没理会。我也知道你很钦佩他,不过不知道你这样倾心。”
  “小点声音。让我说完我的心事——我天生有一种爱好文墨的奇怪脾气,你是知道的,见了十分奇妙的文章,都想到作者的丰仪,文笔美妙的,他的丰采言语却不定美好,只有他——实在使我倾心的,咳,他那一样都好!……我向来不敢对人提过这话,恐怕俗人误会。今天他酒后的言语风采,都更使我心醉。我想到他家中烦闷情况——一个毫没有情感的女人,一些只知道伸手要钱的不相干的婶娘叔父,又不由得动了深切的怜惜。……他真可怜!……亲爱的,他这样一个高尚优美的人,没有人会怜爱他,真是憾事!”
  “哦,所以你要去Kiss他,采苕?”
  “唔,也因为刚才我愈看他,愈动了我深切的不可制止的怜惜情感,我才觉得不舒服,如果我不能表示出来。”她紧紧的拉住永璋的手道,“你一定得答应我。”
  永璋面上现出很为难态度,仍含笑答道:
  “采苕, 你另想一个要求可以吗 ?我不能答应你……”采苕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他的话道:
  “我信你是最爱我的,为什么竟不能应允我这要求?……就是子仪,你也非常爱他,……”
  “亲爱的,你真是喝醉了。夫妻的爱和朋友的爱是不同的呀!可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很喜欢你同我一样的爱我的朋友,却不能允许你去和他接吻。”永璋连忙分说。
  “我没有喝醉,真没醉,”采苕急急说道,“你得答应我,只要去Kiss他一秒钟,我便心下舒服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她看住永璋。
  永璋看她非常坚决的神气,答道:
  “信不过你是没有的话,只是我觉得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既然不是不信得过我,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站起来很恳切的说。
  “你真的非去Kiss他不可吗?”
  “是的,我总不能舒服,如果我不能去Kiss他一次。”
  “好吧!”永璋很果决的说。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拉永璋道:
  “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
  “不,你得陪我去。”
  “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你去,好像我不大信任你似的,你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去,忽然又站住说:
  “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
  “好,我答应了在这边陪你的。”
  “我去了,”她说完便轻轻的走向子仪睡倒的大椅边去,愈走近,子仪的面目愈现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数竟因繁密而增声响。她此时脸上奇热,心内奇跳,怔怔的看住子仪,一会儿她脸上热退了,心内亦猛然停止了强密的跳。她便三步并两步的走回永璋身前,一语不发,低头坐下。永璋看着她急问道:
   [##]
  “怎么了,采苕?”
  “没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绣枕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份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的刚才干了,嘴边的又点点凸了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
  “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定规早上或晚上呢。”
  “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不住眼的看着绣的东西,叹口气道:
  “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我总想这是说书人信嘴编的,那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涡,但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
  “哼,这一封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式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主,……”
  “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屋内又是很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和那扇子扶扶轻微的风响,忽听竹帘外边有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叫道:
  “妈,我来了。”
  “小妞儿吗?这样大热天跑来干么?”张妈赶紧问。小妞儿穿着一身的蓝布裤褂,满头满脸的汗珠,一张窝瓜脸热得紫涨,此时已经闪身入到帘内,站在房门口边,只望着大小姐出神。她喘吁吁的说:
  “妈,昨儿四嫂子说这里大小姐绣了一对甚么靠垫,已经绣了半年啦,说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我不信。四嫂子说,不信你赶快去看看,过两天就要送人啦。我今儿吃了饭就进城,妈,我到那儿看看,行吗?”
  张妈听完连忙赔笑问:
  “大小姐,你瞧小妞儿多么不自量,想看看你的活计哪!”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儿,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灰色手巾不住的擦脸上的汗,大张着嘴,露出两排黄板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
  “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张妈会意这因为嫌她的女儿脏,不愿使她看的话,立刻对小妞儿说:
  “瞧瞧你鼻子上的汗,还不擦把脸去。我屋里有脸水。大热天的这汗味儿可别熏着大小姐。”
  小妞儿脸上显出非常失望的神气,听她妈说完还不想走出去。张妈见她不动,很不忍的瞪了她一眼,说:
  “去我屋洗脸去吧。我就来。”
  小妞儿撅着嘴掀帘出去。大小姐换线时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只见小妞拿起前襟擦额上的汗,大半块衣襟都湿了。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红的花,直映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她低头看见自己的隔肢窝汗湿了一大片了。
  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成和她妈一样粗细,衣服也懂得穿干净些了。现在她妈告假回家的当儿,她居然能做替工。
  夏天夜上,小妞儿正在下房坐近灯旁缝一对枕头顶儿,忽听见大小姐喊她,便放下针线,跑到上房。
  她与大小姐捶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大小姐,前天干妈送我一对枕头顶儿,顶好看啦,一边是一只翠鸟,一边是一只凤凰。”
  “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
  “说起我这对枕头顶儿,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怄了回子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这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因为已经弄脏了。新的时候好看极哪。一个绣的是荷花和翠鸟,那一个绣的是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嫂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嫂要了来给我,那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小妞儿还往下说:
  “真可惜,这样好看的东西毁了。干妈前天见了我,教我剪去脏的地方拿来缝一对枕头顶儿。那知道干姐姐真小气,说我看见干妈好东西就想法子讨了去。”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们呕气的话,却只在回想她在前年的伏天曾绣过一对很精细的靠垫——上头也有翠鸟与凤凰的。那时白天太热,拿不得针,常常留到晚上绣,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她想看看这鸟比她的怎样,吩咐小妞儿把那对枕顶儿立刻拿了来。
  小妞儿把枕顶片儿拿来说:
  “大小姐你看看这样好的黑青云霞缎的地子都脏了。这鸟听说从前都是凸出来的,现在已经踏凹了。您看——这鸟的冠子,这鸟的红嘴,颜色到现在还很鲜亮。王二嫂说那翠鸟的眼球子,从前还有两颗真珠子镶在里头。这荷花不行了,都成了灰色。荷叶太大,做枕顶儿用不着。……这个山石旁还有小花朵儿……”
  大小姐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小妞儿末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清了。她只回忆起她做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做完那对靠垫以后,送给了白家,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她的闺中女伴,取笑了许多话,她听到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还有,她夜里也曾梦到她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那种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远不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今天却不由得一一想起来。
  小妞儿见她默默不言,直着眼,只管看那枕顶片儿,便说道,
  “大小姐也喜欢它不是?这样针线活,真爱死人呢。明儿也照样绣一对儿不好吗?”
  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