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539

[ 张新民 文选 ]   

文学鉴赏:既要“还原”,还要深度阐释

◇ 张新民


  《名作欣赏》自二??三年第十期至二??四年第十二期共发表至少六篇文章鉴赏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文章,印象最深、受启发最多的是孙绍振先生的《再谈“还原”分析方法——以〈再别康桥〉为例》文章。所谓“深”和“多”,在于,第一,孙先生利用“还原”分析方法确实更真实地逼近该诗语言的表意的真相和真意,给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之感。第二,文章的分析也真正能够达到摒除“流行的机械反映论和狭隘的社会功利论”的弊端,可为真正的文学鉴赏的示范。第三,立足文本,力戒浮泛、空洞之论……读后总感意犹未尽,总觉得对一个经典文本的鉴赏,仅有还原,并不能达到真正的效果,对文本内蕴的开掘仍显欠缺,也无法令读者满足欣赏的欲望和阅读的期待。因此,深感“还原”如同打开了文本内蕴的大门,引领读者进入了一座幽深的、金碧辉煌、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的宫殿的前厅,这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这深宅大院的后半部分有什么呢?后花园怎样呢?与这些相关联的各种奇闻逸事、故事传说呢?这也是读者渴望探知的。文学鉴赏的任务不仅要“还原”,更要穿透语言的表象,力求袒露出海水中“冰山”下面的部分,也就是要进行深入开掘,进行深度阐释。
  《再别康桥》的开头连续三次用“轻轻的”来“作别西天的云彩”,孙先生认为,“和云彩告别不过是一个诗化的想象,通过这种想象,回味自己美好的记忆”。“和云彩告别,就是和自己的记忆告别”,之所以“轻轻的”,是“因为和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回忆在对话。这里所写的不是一般的回忆,而是一种隐藏在心头的秘密”。我认为,孙先生的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是经得起推敲的,也是有见地的。诗人之所以如此“轻轻的”作别,达到了其外在行为与心理情感指向及状态的统一,需要补充的是,这个开头还有更突出的作用,即为诗人的情感表达营造了一个必要的氛围、情境,为全诗奠定了一个基调,同时,也为“我”即诗人提供了一个潇洒、飘逸、自我陶醉的鲜明、动人的形象。
  诗篇正是在这样的基调和诗人形象的基础上,通过一系列的极富诗情画意的意象来表达诗人对康桥的深深依恋和无限痴情的。“河畔的金柳”“夕阳中的新娘”“软泥上的青荇”“水草”“清泉”“天上虹”“梦”“星辉斑斓”“别离的笙萧”与“轻轻的”“悄悄的”融合在一起,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充满温馨、静谧的,令人痴迷、沉醉的难以忘怀的情景和氛围,表达了诗人对康桥的“浓得化不开”的无限深情和无比眷恋,赋予文本以打动读者心弦的丰厚韵致。这种丰厚韵致首先直接来自于诗歌全篇贴切、多彩的意蕴,别致、丰富的意象群与诗人所要传达的思想情感的自然融合,实可谓天衣无缝,出于天工。这也是产生诗人潇洒、飘逸的风度令人无不折服效果的重要原因之一。从这个角度看,孙先生所言,诗人的回忆是甜蜜的,轻松的,潇洒的,不带有任何忧愁、惆怅、感伤、痛苦。难道鉴赏活动真的可以圆满结束了吗?这首诗的深刻意蕴已经彰显净尽了?显然不能这样说,我们仔细研究诗中的意象群就会发现通往诗歌文本“后厅”幽深之处的门径和钥匙。
  该诗有“河畔的金柳”“夕阳中的新娘”“软泥上的青荇”“水草”“清泉”“天上虹”“梦”“星辉斑斓”“别离的笙箫”等众多意象,但这些意象并非等质均意功能相同的并行排列,而是有一个核心意象,从而形成众星环月或众星拱月的组合效果。那么,这个核心意象是什么呢?我认为是“梦”。因为,第一,作者之所以要“轻轻的”“悄悄的”来去,是因为这里是诗人梦生之地,有“隐藏在心头的秘密”。第二,因为有梦,“河畔的金柳”“夕阳中的新娘”那“艳影”才在诗人“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才在“水底招摇”,热情挽留,也才让诗人迷情、痴情、忘情康桥这温柔甜美之乡,甘做一条“水草”。这梦虽是“天上虹”,但已经被“揉碎”“沉淀”了,诗人执意“寻梦”,只得在“星辉斑斓”中“不能放歌”,惟有沉默,“别离的笙箫”和“夏虫”也为之沉默。不如此又能如何,我们能说诗人不带有任何忧愁、惆怅、感伤、痛苦吗?“梦”是诗中意象群中的关键意象,是上下意象过渡的扭结点,具有上下承续作用。这正是我们所言“梦”是该诗中的核心意象的理由之一。第三,基于上述分析,我们还认为,“河畔的金柳”“夕阳中的新娘”“软泥上的青荇”“水草”“清泉”“天上虹”“星辉斑斓”“别离的笙箫”都是“梦”这一核心意象的外围烘托性意象,是核心意象的外衣和装饰,同时,“河畔的金柳”“夕阳中的新娘”“软泥上的青荇”“水草”“清泉”“天上虹”“星辉斑斓”“别离的笙箫”和“梦”又相互映照、彼此关联,从而使“梦”的意象得到更好的掩映和遮蔽,因为“梦”这一核心意象与诗人心灵情感的秘密相关,是无法与外人言的。分析到这里,我们感到有必要对“梦”的意象的深厚意蕴和负载的诗人的丰富的思想情感及生活内容进行更深入开掘和揭示。
  西方文本批评理论历来强调对诗歌意象的丰富内蕴进行深度阐释,强调对文本进行细读,通过细致研究词的搭配、特殊句式、句群的意象、语气,以及特殊的修辞手段的运用等,来细致体味每个词的本义、暗示义、联想义,挖掘其深意。“所言部分只是作为未言部分的参考而有意义,……而由于未言部分在读者想象中成活,所言部分也就‘扩大’,比原先有较多的含义;甚至琐碎的小事也深刻得惊人。”中国的鉴赏理论向来强调,文学欣赏要探知其“言外之意”“话外之音”“韵外之旨”,浅尝辄止是无法抵达文本的真谛的。萧乾说:“文字是天然含蓄的东西。无论多么明显地写出,后面总还跟着一点别的东西:也许是一种口气,也许是一片情感。即就字面说,他们也只是一根根的线,后面牵着无穷的经验。字好像是支票,银行却是读者的经验库。‘善读’的艺术即在如何把握着支票的全部价值,并能在自己的银行里兑了现。”叶圣陶也讲:“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筐倒箧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没有说出来,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才能领会它。”因此对该诗进行深度阐释是十分必要的,而且对“梦”这一核心意象的复杂意味和深丰内涵的合乎实际的深入揭示是其关键。
  我们仔细阅读、品味该诗会发现,这首诗的深层意蕴与诗中一个特殊意象有关系,那就是“梦”。诗人到康桥(即今日之剑桥)来是“寻梦”的,他要寻的是个什么样的“梦”呢?为什么诗人说那“梦”是被“揉碎”了的“彩虹似的梦”?诗人来寻梦,为什么又“不能放歌”,而只能“沉默”?
  “梦”是该诗的“诗眼”,是诗中众多意象中的核心意象。揭开“梦”的谜底,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所在。是解开该诗的思想情感内蕴的钥匙。
  徐志摩一九二?年去英国康桥(即剑桥)大学研究政治经济,一九二五年、一九二八年两次到欧洲游历,都故地重游,但一九二八年徐志摩去康桥时,社会生活和诗人的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迁,诗人这时再会康桥,心中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再别康桥》即写于诗人该年归国途中的十一月六日,发表于十二月十日《新月》第一卷十期。
  康桥,对于徐志摩的生命具有特殊的意义,可以说是他真正人生的起点,是其理想(社会理想、艺术理想和生活理想)的孕育之所,永远是其情感中的一块圣地,是其生命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说:“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幸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甜蜜的机会了。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吸烟与文化》)“贵族的市民出身的诗人徐志摩在康桥同当时的贵族文化的英国市民社会融合一起。”他深受英国世纪末文学的影响,接受了英国贵族层的浪漫诗人气质的熏陶。“从那种贵族化的市民社会,诗人徐志摩发现了他的理想的糕粮。发现了他的理想的政治与理想的革命。”在康桥学习期间与林徽音邂逅,引发了他一生的个人生活的转折,开始了追求艺术化、理想化感情生活的历程。在徐志摩短短的三十五年的生命活动中,康桥是令诗人终生魂牵梦萦的地方,它孕育了诗人的理想,它慰藉了诗人寂寞而悲苦的心灵。诗人曾三渡英伦,先后写下了《康桥再会吧》《康桥西野暮色》《康河晚照即景》和《我所知道的康桥》等诗文,这就难怪诗人要到这里来“寻梦”了。
   [##]
  这“梦”首先是指诗人对政治理想、社会理想的追求。一九一八年徐志摩出国赴美留学,他后来言道:“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想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猛虎集》序)徐志摩想做中国的汉密尔顿,梦想成为一个政治家。为了这一夙愿,他忘却了父亲的叮嘱,醉心于研究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为此,于一九二?年又转到英国康桥学习,并在此确立了他的政治理想和社会理想,要在中国建立英美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归国后,他沉醉在“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婴儿》)的期待的热望中,为自己坚定的信仰,“为要寻一颗星”,他执著着,焦急地“冲入茫茫的荒野”(《为要寻一个明星》),希望能看到“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为要寻一个明星》)。但他看到的是“母亲”在“生产的床上受罪”,“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婴儿》),他执著地追寻一颗“星”,却“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为要寻一个明星》),“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当时的中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中华民族正受着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双重压迫,外国列强蚕食鲸吞,国内封建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几年的国内生活,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打击了诗人那颗高傲的心,使他渐渐地失望,他终于没能看到那个“美丽的婴儿”的出世,那颗期望的“明星”的升起,在中国建立英美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愿望最终化为泡影。这对于信仰坚定并拥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一心想成为一代政治家的徐志摩来说,无疑是极其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故地重游,重温旧梦,聊以抚慰心灵和精神的伤痛,实出自然。这也使诗人的“寻梦”增加了更为充实的厚重的内容。
  《再别康桥》中所寻之“梦”的另一个主要内容是对个人生活理想尤其是情感理想的追求和渴慕。一九一五年徐志摩奉父命与张幼仪结婚。一方面他无法违背父命,另一方面由于从小在一个比较开明的家庭环境中生活,而后在外地求学,更多的呼吸的是民主自由的空气,接触到一些新思想、新思潮,养成了喜欢浪漫幻想的天性,而“我要嫁给家人为我相中的男人”的张幼仪是个比较典型的旧式女子,旧的思想观念对她的影响根深蒂固,这与徐志摩想象中的“新式女性”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这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对于徐志摩来说是痛苦的,使徐志摩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十字架,但他又无法摆脱。赴欧美留学,他进一步受到西方个性解放、自由民主的思想的熏陶和浸染,在伦敦与林徽音相遇,坠入爱河,从此他的感情像脱缰的野马,似冲决堤坝的激流,他的激情,他的执著,他的率真,他的全身心的投入,令人感佩。应该说,对林徽音的爱,是徐志摩的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也是他人生中迟到的初恋。生命中第一次体验爱的情感、欢乐与痛苦,自然是铭心刻骨的记忆。在具有浓烈的浪漫情怀的徐志摩看来,爱情与“上帝之爱”拥有相提并论的地位。康桥,对徐志摩来说,正是他的爱的圣地。他对林徽音的爱,与康桥是密切相关的,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徐志摩对康桥的赞美,包含着他没有明说的言外之意——是对他的爱情的歌颂。也就是说,康桥成了徐志摩对林徽音爱的一个象征,一个载体。这构成了他所寻之“梦”的内核和真正的秘密。
  徐志摩为这次真正的爱情,进行了他生命历程中的一次“冒险”,一次人生抉择。他决定与张幼仪离婚,彻底结束令人痛苦、无奈的无爱婚姻,以使两人得到解脱。他承受了来自家人、朋友和社会的各方面的压力,义无返顾,毅然决然,一方面说明了他对旧式婚姻的痛恶和坚决反抗,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对真正的心灵相通的享受到生命激情的快乐的爱情的珍视和渴盼。但他与林徽音的爱情却无果而终,尽管如此,这次爱情经历始终让徐志摩魂牵梦绕,难忘于怀。始于康桥的无果的爱之“梦”,就这样被“揉碎了”,但她也变成了徐志摩情感生活的内在动力。每当他失意、遇到挫折或难以承受的打击、陷入困境时,到康桥“寻梦”,便成了抚慰其精神和心灵创伤的良方和妙药。
  徐志摩追求林徽音失败,被淹没在失恋的痛苦中,一度变得很消沉,正是在这种情景下,徐结识了经常出入交际场所,跳舞看戏,欢宴郊游,已成为北京有名的交际花的有夫之妇陆小曼,两颗心灵碰撞出万丈光焰,两个人久已压抑的情感犹如两股相向奔流的江水掀起了滔天巨澜,惊世骇俗。郁达夫说:“忠厚柔艳的小曼,热烈诚挚若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恋一时传为佳话,但喜生于斯,悲生于斯。经历了几多感情的坎坷与挫折的徐志摩,命运注定了他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悲剧诗人。他对陆小曼倾情相爱,希望她能改变过去的生活,他南北奔波,努力支撑这个家庭沉重的经济开支,可是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陆小曼依然故我,而且事情越来越糟,到了一九二八年,陆小曼又染上了鸦片瘾,更可悲的是某君搅进了这个已经混乱不堪的家庭。徐志摩满腔的热望和真挚的爱却无力拯救陆小曼,成功的恋爱、失败的婚姻的事实,使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九二八年重登英伦去寻旧梦时,一向颇具西方绅士风度的徐志摩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悲哀和无奈啊!除了故地重游,重温旧梦,聊以抚慰内心的伤痛,他还能怎样呢!
  从徐志摩的个人生活和情感追求的角度看,他是一个生活在梦境中的人,是一个追求理想化的人,更是一个生活艺术化的诗人。他的情爱与婚姻,不论是对第一次的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充满着深受“五四”时期汹涌而起的西方个性解放、自我价值肯定的时代精神,还是而后的与林徽因的情爱情感的有因无果的梦幻色彩,与陆小曼的爱情婚姻的痛苦、无奈,其间都贯穿着一条生活艺术化理想追求的线索。这种追求终因必然或偶然的原因而归于破灭,在这个过程中徐志摩所表现出的始终不渝、不屈世俗、彰显自我的个性是令人钦佩的,其激情四射的情感状态也是令人慨叹的,但在其风度翩翩、飘逸潇洒的表象背后的心灵创痛和无奈、凄楚是很难为世人所感知,其悲剧也是足以引领人们的同情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徐志摩在康桥用心编织的“彩虹似”的梦——政治理想和生活理想,被无情的现实“揉碎”了,只能永远地“沉淀”在康河的浮藻间。由于梦的破碎,这就使诗人在飘逸、潇洒的姿态下面,蕴藏着深沉的忧郁以及无可言状的悲哀,这恐怕是《再别康桥》中所呈现的情感的表象与深层意蕴的矛盾和落差的真实状态,其真实状态主要是由核心意象“梦”的内蕴的复杂性、丰富性主导的。对文本进行深度阐释,有利于揭示冰山下的一角,也正是孙先生所倡导的“分析本来就要把被表面统一的现象掩盖的深层的内在的矛盾揭示出来”的具体体现。
  
  ①伊塞尔:《文本中的读者》,见蒋孔阳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下),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68页。
  ②萧乾:《经验的汇兑》,见《鉴赏文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55页。
  ③叶圣陶:《文艺作品的鉴赏》,见龙协涛编《鉴赏文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页。
  ④穆木天:《徐志摩论》,《作家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0月,第25页。
  ⑤穆木天:《徐志摩论》,《作家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0月,第26页。
  ⑥高恒文、桑农:《徐志摩与他生命中的女性》,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2页。
  ⑦郁达夫:《怀四十岁的志摩》,韩石山选编《难忘徐志摩》,昆仑出版社,2001年版,第9页。
  ⑧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名作欣赏》,2003年第8期,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