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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文珍 文选 ]   

在传统文化的“手掌心”里左冲右突

◇ 张文珍


  诞生于明嘉靖年间的《西游记》,营造了一个亦真亦幻、虚实相伴的奇异世界,在这个浪漫神奇的世界里,人、神、妖、魔、鬼、怪共舞,上演了一出出俏比幽托、滑稽有趣的精彩大戏。孙悟空无疑是其中的绝对主角,他挥舞着如意金箍棒,闹天宫,诛妖魔,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挥洒性情。在他那里,权威失了几分神圣性,秩序少了几许约束力,延续几千年的传统思想道德文化也成了随意嘲弄讥讽的对象,显示了明中期思想文化界异端思想力量的强劲,它已对传统文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但是正像孙悟空跳得再远终究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作者思想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传统文化的藩篱,只能在传统文化的“手掌心”里踢打腾挪。这不是哪一个人的局限,而是时代的局限、文化的局限。下面试从两个方面对孙悟空形象展开分析。
  
  一、非人生父母养与以师为父
  
  人,是天地间最了不起的杰作。中国先秦时期的思想家便对人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孔子说:“天地之性人为贵”,《礼记·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老子》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将人置于宇宙的首位,并十分重视人的价值。在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人也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严,莎士比亚将人称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另有思想家将人称为“具有人类外表的神”。不管人多么伟大,多么神奇,多么独特,在世间占据着多么重要的地位,领受了多少的歌颂与赞美,他都是父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产物,这是谁都无法逃脱的“来径”。但是孙悟空偏偏就不是这样,他无父无母,凝聚了天地日月的精华,是一只从石头缝里蹦出的石猴。这是一个非常独特、大胆且具有想像力的设置。可以想象,如果真的没有血缘、宗法、伦理的羁绊,那也就没有了与生俱来的身份的定位,就会摆脱掉宗法制度的禁锢和礼治秩序的束缚,从而会获得彻底的生存自由。
  单从这一点看,悟空被赋予了文化反叛的可能性。实际上他在大闹天宫的一系列言行举止中也无所畏惧地冲锋陷阵逍遥自在过,但被天上的神仙们当作不懂礼法未开化的野人对待,而且很快地悟空便被套上了金箍,并被派上一个师父,成了一个“徒”。中国一向重师教,将天、地、君、亲、师并称。《礼记·礼运》云:“天生时而地生财,人其父生而师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可见把“师教”看得很重;荀子也说过:“君子隆师而亲友”(《荀子·修身》),“隆”即尊重的意思,即是说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应该懂得尊师爱友;后世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俗语,也说明了师的“父”色彩。师父,师父,即是将师徒关系比做父子,将原本无血缘关系的师生打上了血缘的文化印迹,那么,师要充当“父”的文化角色,发挥“父”的文化功能,“徒”则要承担起“子”的责任与义务。悟空成为唐僧的徒弟,这就将非人生父母养的悟空拉入了血缘伦理的行列之中,意味着他要负起“子”的责任。
  子对父主要的职责是孝。孝就是要养父母、敬父母、爱父母,始终要和颜悦色地对待父母,让他们心情舒畅,而且还要不违背父母意志,顺从父母,即使是父母错了,劝谏不听,也要“号泣而随之”(《礼记·曲礼下》),先贤圣哲们如孔子、孟子、荀子等有许多的关于孝道的论述。悟空基本上完成了一个“子”的责任,他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无隔宿之仇”(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当八戒巡山偷奸耍滑又撒谎被识破,悟空提出惩罚他,八戒向师父求情,师父又向悟空求情,悟空说:“古人云:‘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师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第三十一回悟空借教训被黄袍怪掠去的公主言:“你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有一次唐僧身体不适,起不了身,坐不了马,担心误了行程,表现出自责之态。悟空体贴地加以安慰,说:“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甚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第八十一回)俨然孝子声气。虽然孙悟空引经据典带有几分滑稽色彩,但也是实出于他的一片真心。他对师父的孝还体现在时刻将师父挂在心上,大战红孩儿时,悟空被妖精的三昧真火熏晕了过去,八戒和沙僧紧急救助,好一会悟空才清醒过来,当其时,他第一声喊的是:“师父啊!”老实厚道的沙僧被感动了,说:“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第四十一回)悟空不仅是在言上将师“父”事之,而且体现在行动上,一路上降妖伏怪,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确保师父安全;替师父采果子化斋饭;还要安慰师父,排忧解难。可以说,悟空是唐僧取经成功的一大功臣。
  固然,悟空对师父有报恩的感情在里面,况且师父的金箍咒也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打上了几分无情与强迫的色彩,但悟空还是自觉地将师父置于家长的位置,自觉履行子的使命。但是,与严格的孝道比起来,悟空显然做得不够。悟空在言语上对师父有些不敬,在背后直呼其名,当面抢白他,指出他的迂腐与懦弱。他看不上师父动辄落泪的胆小样子,当面直斥为“脓包形状”;看不来师父危难之际只想他个人的做法,大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第十五回)他也看不上师父的推卸责任:“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们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第五十六回)悟空经常嫌师父不长记性,不听意见,屡屡上妖怪的当,陷空山无底洞师父被妖精摄去,悟空变作苍蝇落到师父耳边,唐僧叫:“徒弟,救我命啊!”悟空忍不住讽刺了师父几句:“师父不济呀!那怪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这个时候的悟空对师父真有点大不敬了。
  显然,悟空与千百年中国文化塑造出来的对父母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循规蹈矩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人格的孝子形象不同,在他身上,人们更多地看到自信、自强、乐观向上的精神与勇往直前、舍我其谁的大无畏勇气,还有敢于承担、勇于战斗的意识和战无不胜谁也无奈我何的力量。它反映了明中叶以来思想界、文化界要求顺应时代潮流、打破宗法血缘界限、肯定自我价值、突出个体人格尊严的精神。孙悟空虽然还冲不破传统根深蒂固的枷锁,跳不出传统文化的“手掌心”——在他身上,打着显而易见的传统思想道德的痕迹,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人感受到从社会内部升腾起来的那股冲击旧有秩序与规范的不可扼制的力量。悟空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人物,因为他是时代精神的体现。
  
  二、大闹天宫与“皇帝轮流做”
  
  中国自秦朝以来的封建社会实行的是高度集权的专制主义政治体制,皇帝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具有不容侵犯的神圣与权威。
  封建专制既形成独裁的政治体制,同时也容易滋生奴性。因为被统治者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沿着既定的轨道走,无须有独立的思想与个体的需求,长此以往,就形成了自感卑微的心态,驯顺依附、逆来顺受甚至卑躬屈膝、逢迎巴结,缺乏精神的独立性、自主性、开创性。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是悲哀的,因为“与侏儒一起是没法成大事的”(穆勒语)。但对所有的统治者来讲,又是求之不得并极力维持的,因为没有意志与头脑的奴才是最易于统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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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一切都被天不怕地不怕的悟空打乱了,他公开挑战皇权,践踏秩序,蔑视各级统治者。那象征人间皇权与统治机构的天宫被悟空搅了个不亦乐乎,让皇帝以及那些只知接受恭敬与顺从的各级官员们知道被反对、被蔑视的滋味,也让普通民众感受到无拘无束做人的快意、潇洒、自在。
  不仅是大闹天宫这样公开的激烈的反抗,在日常的言谈举止中,悟空也不把代表皇权至尊的权贵们放在眼里。见玉皇大帝他只是唱个喏,不跪不拜。他自己曾不无骄傲地宣称:“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第十五回)而在取经途中,所过的几个国家,其皇帝更没几个是有道的,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这些皇帝大多是昏庸无能之辈,且混淆贤愚,祸国殃民。比丘国的国王听信妖言,沉湎女色,“弄得精神瘦倦,身体?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为了治病,竟然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连一向温雅的师父都忍不住大骂:“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第七十八回)皇帝经常成为悟空教训的对象。车迟国的国王信奉三个妖道,弄得一国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悟空直斥他:“你怎么这等昏乱!”(第四十七回)悟空历尽千辛万苦替他们斩妖除怪,他们无不痛哭流涕,倒身下拜,要把皇位让于悟空师徒。悟空根本瞧不上眼,他对因感谢救命之恩欲让位于他们师徒的乌鸡国国王说:“老孙若肯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第四十回)他说:“……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第四十回)他揭开了蒙在皇帝头上的神秘面纱,将之还原为一种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职业,这种思想在将皇权神化并对之顶礼膜拜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是非常了不起的。
  悟空将皇帝拉下神坛,具有很强的文化异端色彩。但深入分析起来,悟空之对皇权与皇帝的叛逆只是在传统的圈子里打转罢了,并没能突围出去,完成自己彻底反抗的使命与任务。首先,那句最能反映悟空反抗精神的口号“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正说明悟空所要做的还是一个皇帝而已,他不满意现在的皇帝,他要做一个出色的皇帝,但皇帝总归是皇帝,还是专制集权,还是至高无上,根本性质不变;其次,从悟空对待取经途中所遇国家的昏君的态度来看,他反对的是坏皇帝,希望出现好皇帝,他并没有否定皇权。悟空对那些昏聩无能又祸国殃民的皇帝只是臭骂一通,最终还是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帮他们夺回王位,临走时对他们耳提面命一顿,要他们尽职尽责地做皇帝,做一个爱国爱民的好皇帝,为民众谋福利,不要再被小人奸臣愚弄。那些皇帝们也无不痛哭流涕地表示知错悔改,悟空师徒遂认为胜利完成了使命,心满意足地上路继续他们的征程。最后,也是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这一场可谓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悟空为之付出全部心血与劳动的取经运动,奉的是唐朝皇帝的旨意。而唐太宗与唐僧拜了兄弟,唐太宗称唐僧为“御弟圣僧”。唐僧当时即发宏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第十二回)而作为唐僧徒弟的悟空诸人也便是唐王的贤孙了。背负着如此庄严的使命,悟空时时以之鞭策自己。他的行动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皇权永固。
  这似乎对天马行空、不想受任何束缚的悟空来讲是一种嘲讽,但正像悟空的一系列消解权威、揶揄正统的反叛行为都是在不得不套着金箍的前提下做出的一样,明中叶进步思想家的思想也只能是戴着镣铐的跳舞。另外,它说明虽然明中期以来以人文主义思潮为特征的启蒙运动对专制主义思想体系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但对封建专制制度却还构不成解构和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