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浪漫主义散文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以书写往日情怀见长,其叙述主轴多以怀旧、回忆以及抒怀串联而成。著名翻译家高健先生曾评论说,怀旧和回忆是兰姆散文写作中最明显的特点:“(兰姆)在无论谈论什么时,总是说过去的事多,写当前的事少,恋旧的心理特别突出,一切更多的是从回忆的角度着笔的。”①中国古瓷既是历史的见证,又是异国特色的象征,因此兰姆借中国瓷器来表达怀旧与回忆的主题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如赫兹列特所说:“他(兰姆)的情感回复到了过去,专注于过去,但是这一回复必须有个人或地方的色彩,才会深深地吸引他。”②中国古瓷散发的异域情调具有独特的魅力,故能深深地吸引兰姆。《古瓷》(Old China,1923)收录于《伊利亚随笔》,它和兰姆的大多数散文作品一样以借物抒怀为叙事框架,表现兰姆兄妹对艺术文物的热爱。通过对古瓷的描述,作者抒发了浓浓的怀旧情绪,同时也表达出他对艺术人生的看法。古瓷弥漫的异国情调勾起了他们兄妹对昔日时光的回忆,那时候尽管他们还不富裕,但感觉生活充实而富有意义。
瓷器的魅力源自原产地,中国的粘泥及独特的烧制工艺不仅赋予它高贵的价值,而且也赋予它一种不可替代性。十八世纪中国热期间,瓷器成了中国艺术风格的象征,它浓缩了中国情调,既是欧洲人喜爱的日常生活用品,又被当做艺术品和古董为人们广泛收藏。利奇温引用过一首法语诗来说明,十八世纪欧洲人对中国瓷器的偏爱,“中华土产有佳瓷,尤物移人众所思。艺苑能辟新世界,倾城不外亦如此”③。尽管十八世纪的中国热早已退潮,欧洲仿造的瓷器产品也已在市场流行,但瓷器包含的中国情调却历久弥新,不时会唤起人们美好的回忆。兰姆是一位善于借物抒怀的作家,在他眼里,中国古瓷变成了往昔岁月的记忆。在《古瓷》开头一段,作者借助那个总爱想入非非的叙述者伊利亚之口道出了对古瓷一种近乎于女性般的偏爱:
我对古瓷几乎有一种女性般的偏爱。每逢进入豪门巨室,我总是要首先索看它的瓷橱,然后才去观赏它的画室。为什么会是这样先此后彼,我讲不出,但是我们身上的某种癖嗜爱好却往往不是来自一朝一夕,这样年长日久,我们自己便也追忆不起某种癖好是何时养成。我至今仍能记起我观看过的第一出戏和第一次画展;但是至于瓷器与瓷碟是何时唤起我的美好想象,我已经无从追忆。④
虽说兰姆已讲不出这种偏好源自何时何地,但从他个人的职业生涯来判断,作者的偏好和他曾经在英国东印度公司供职三十余载的经历不无关系。兰姆在东印度公司日常工作中经常涉及到中英两国间的贸易事务,或许处理来自中国的瓷器和茶叶等商品便在他的业务范围内。“兰姆是一个古董收藏者,也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怀旧情绪的利用者”⑤。因此作者借对古瓷的偏爱来抒发怀旧情绪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在兰姆看来,古瓷不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商品或收藏物,它更是富有异国情调的艺术品。
其实,古瓷之所以能够触发兰姆的怀旧情愫就在于瓷器本身具有的特性。兰姆笔下的古瓷已上升为艺术想像力的象征。古瓷散发的异域气息最能够激发起作者的想像力,唤起作者对往事的追忆。兰姆描写的古瓷和柯尔律治借以刺激想象的鸦片酊有着相似的作用,即它们都可以引发想象。兰姆创作《古瓷》或多或少受到过柯尔律治那首《忽必烈汗》的启发。古瓷唤起了作者丰富的想象,面对古瓷他便能够遐想联翩,把那个白底蓝色柳树图案作为遥想中国的背景。借古抒怀,展开想象,这大概是浪漫主义文学家共有的特点之一,浪漫主义诗歌里留下了不少这样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诗人约翰·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堪称“赞美人类古代艺术和理想生活的异域绝唱”⑥。诗人从一个希腊古瓮上的浮雕,联想到了伟大的古希腊文化,将获得的瞬间灵感化为永恒,为读者呈现出了一个自由、欢乐的理想境界。可以说,兰姆借古瓷展开想象与柯尔律治、济慈的做法如出一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相比之下,兰姆的异国想象不如柯尔律治的梦幻那样突兀怪诞。作者一开始就交代得非常清楚,他对古瓷的嗜好绝非是一朝一夕养成的,而是长久积蓄的结果,这中间势必还包含有欧洲人集体想象的积淀。对大多数十九世纪的欧洲人而言,他们记忆深处的中国形象可能正是源于平日生活那些早已见惯不惊的瓷杯瓷盘。十七、十八世纪中国热期间,英国已经开始仿造中国瓷器,到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像朴茨茅斯等城市已发展成了重要的瓷器产地,英国生产的瓷器已经逐步取代了中国制造的瓷器。尽管中国制造的瓷器不再享有独霸市场的地位,但来自原产地的瓷器浓缩的中国情调却铭刻在人们的记忆深处。瓷器上浮现的那些白底蓝色柳树图案构成了中国形象的一幅微缩图,即便那些欧洲国家仿制出的瓷器也难以抹去上面弥漫的中国气息,从原产地瓷器上获得的中国印象依然在左右人们的认识。道森在《中国变色龙》一书里曾转述德·昂纳名著《中国式风格:震旦景象》(1960)的一段描述来说明,这种现象可能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当我小的时候,我对中国是什么样的就已经有了清楚的概念。每天用来进餐的带有白底蓝色柳树图案的瓷盘生动地呈现了中国景色……即便在数年之后,当我发觉以前看到的那些物品都是欧洲制造的时候,我原先的印象仍然留在我心灵的深处。”⑦如今虽时过境迁,但人们对瓷器上面弥漫的中国情调的渴望却依旧不减当年。为了强调瓷器与其原产地的关系,兰姆在《古瓷》里一直采用“china”一词,而没有使用当时已经流行的意大利词语“porcelain”(瓷器)。瓷器的英文单词与英文“China”(中国)一词相同,在此作者是为了达到一语双关的目的,强调他对古瓷以及古瓷代表的古老国度的特殊情怀。
从《古瓷》的描述也不难看出,兰姆对中国的认识并没有超出十八世纪欧洲人的认识程度,他对中国的想象还建立在比较有限的认识基础上。从细瓷茶杯上描绘的景观和人物肖像上,作者仿佛窥见了整个古老天国的全貌,貌似天仙的仕女、恭谨的官吏、贵妇、画舫、小溪、高塔等仿佛组成了中国的现实写照。孟华教授在谈到形象研究和肖像研究的关系时指出:“对于那些从未到过异国的作家而言,画像、雕塑,甚至手工艺品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塑造异国形象的源泉,而肖像则为他们的想象提供了一个依托,以这一‘具象’(figuration)为起点,他们建构起了对异国与异国人的想象空间。”⑧实际上,兰姆构筑的中国形象同十七八世纪欧洲人从中国瓷器和绘画上想象出的中国形象没有什么两样。过去欧洲人比较直观的中国形象很多便源自瓷器或其他中国艺术品上描绘的肖像,因此对于一般公众而言,瓷器传递的中国形象几乎就代表着他们认识的那个国度的形象。叙述者伊利亚对中国绘画的理解就反映出了作者对中国认识的局限性。兰姆酷爱古瓷,也非常欣赏瓷器上的绘画,但他全然不解中国艺术的奥秘:
我自过去——更遑论现在?——便对那些小巧玲珑、无章可循但面敷天青色泽的奇形异状的什物,那些上有男女人物、凌空漂浮,全然不受任何自然的限制而且也全然不解透视学为何物的东西——例如一件细瓷杯盏,我从来便对此不无酷爱。
兰姆认为中国人不懂透视学原理,所以那些杯盏上的画面顶多是一些“全然不受任何自然的限制而且也全然不解透视学为何物的东西”。于是作者开始用西方的艺术标准来点评中国画。他认为,如果按照西洋画的角度原理来判断,那画中的贵妇人无论如何也进不了画舫,因为画中的角度“必然只能使她进入到一片鲜花烂漫的草地中去——进入到这条怪河对岸的老远以外”。欧洲人喜爱中国瓷器进而也喜爱上了瓷器上的中国绘画和图案,但他们当中真正能够欣赏和理解中国艺术精神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西方人会认为中国画不符合西方艺术的审美标准。利马窦、李明、黑格尔以及维柯都曾经谈到过中国画的问题,不过他们得出的一个共同结论是,中国人不讲究透视原则,画面阴暗不明,层次不清。但我们知道这一差异并非由于中国人不解透视原理所致,而是中西方审美文化的差异造成的。中国画注重“神似”,以写意为主;西洋画注重“形似”,以写生为主。两者在艺术特征、色彩运用上都有明显的差异。比如,具体到画法上,西洋画便“很注意描写对象的比例,高低远近给人以真实的感觉,中国画却只注意线条的运用,以线条的疏密、繁简、曲直、刚柔来体现画中的韵律节奏,从而造成一种空灵的艺术效果”⑨。兰姆试图以西方的透视原则去理解中国画,自然感到瓷杯上的画面有些离奇古怪,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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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傍晚,一杯熙春⑩”在手,伊利亚又开始称赞瓷杯的“瑰丽神奇”(speciosa mir-cula)。接下来,兰姆在后文里进一步讨论了对待中国艺术品和古董的态度。伊利亚和布里吉特的争论实则体现了对待中国艺术品的两种不同观点。伊利亚认为如今生活状况渐入佳境,购买一些昂贵的古董也属正常,而布里吉特则认为购买古董一类的东西还是应考虑它的实际价值,不应过多花费。十八世纪二三十年代,面对蔚然成风的中国艺术品收藏热,在英国社会也存在着激烈的论争。布里吉特对伊利亚痴迷中国古瓷的行为颇有微词,代表了抵制“中国狂热”一派的声音,而伊利亚的观点则代表了艺术审美一派的声音。很明显,兰姆认为,在英国瓷器取代来自中国的瓷器后,瓷器已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人们对古瓷的情趣是有益的,收藏古瓷可以陶冶情操,丰富艺术想像力。
①高健:《谈谈兰姆的散文》,载《伊利亚随笔》,花城出版社,1999年,第9页。
②Jacob Zeitlin ed.,Hazlitt on English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Appreciation of Literature,AMS.Press Inc.,1970,p.223.
③利奇温:《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朱杰勤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27页。
④《英美散文六十家》,高健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31-233页。文中所引均出自该书,不另注。
⑤安德鲁·桑德斯:《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574页。
⑥侯维瑞主编:《英国文学通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13页。
⑦转引自雷蒙·道森:《中国变色龙》,事实出版社,1999年,第150页。
⑧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1页。
⑨程裕祯:《中国文化要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年,第30页。
⑩熙春又译“禧春”,原产于中国广东的一种茶叶名。乃广东话的音译。
[11]拉丁语,意为怪奇伟丽,瑰丽神奇。
附:
古瓷①
[英国]查尔斯·兰姆
我对古瓷几乎具有一种女性般的偏爱。每逢进入豪门巨室,我总是要首先索看它的瓷橱,然后才去观赏它的画室。为什么会是这样先此后彼,我讲不出,但是我们身上的某种癖嗜爱好却往往不是来自一朝一夕,这样年长日久,我们自己便也追忆不起某种癖好是何时养成。我至今仍能记起我观看过的第一出戏和第一次画展;但是至于瓷瓶与瓷碟是何时唤起我的美好想象,我已经无从追忆。
我自过去——更遑论现在?②——便对那些小巧玲珑、无章可循但面敷天青色泽的奇形异状的什物,那些上有男女人物、凌空飘浮,全然不受任何自然的限制而且也全然不解透视学为何物的东西——例如一件细瓷杯盏,我从来便对此不无酷爱。
我喜爱看到我的那些老友③——按在这里距离并不曾使他们变小④——飘逸于半空之中(至少对我们的视觉来说是如此)而同时却又仿佛是脚踏实地——因为我们对此必须善为解释,才说得通为什么那里凭空出现一抹深蓝;我们体会,那位谨严的画师为了在这里不留漏洞,故让那片颜色飞升在他们的脚下。
我喜爱见到这里的男人具有女性般的面容,我甚至愿意这里的女子带有更多的女性的表情。
这里便是一幅仕女图,一位年青恭谨的官吏正托着杯盏向一贵妇献茶——而两人站得有二里地远!请注意这里距离即暗寓礼貌!而此处这同一位妇人,也或许另一位——按在茶具上容貌往往是颇有雷同的——正在款移莲步,拟欲踏入一只画舫,画舫即停泊在这座寂静园中溪流的岸旁,而照她举步的正确角度推测(依照我们西方的角度原理),必然只能使她进入到一片鲜花烂漫的草地中去⑤——进入到这条怪河⑥对岸的老远以外。
再向远处些——如果在这个世界⑦当中尚有远近距离可言——我们还可以见到马匹、树木、高塔等物,以及舞蹈着的人们。
另外在这里还可以看到牛与兔昂首蹲踞,而且广延相同⑧——可能在那古老天国的清明的⑨眼光当中,事物便应是这等画法。
昨天傍晚,一杯熙春⑩在手(这里附带一句,我们的喝茶仍是那老式饮法,不加糖奶),我还对我们最近新购得的一套非常古老的烧青茶具上的种种speciosa miracula[11]和我的姐姐品评了一番,因为这些杯盏我们还是第一次拿出来享用;这时我不免说道,近些年我们的家境确实颇有好转,所以我们才有可能摩挲一下这类玩物——听了这话,我的这位好友不禁翠黛微颦,悄然凝思起来。我立刻窥见一团乌云正迅速掠过她的眉头。
“我真盼望过去那好时光能再回来”,她愀然道,“那时我们还不太富。当然我不是说我愿意穷;但事实总有一个中间阶段”——如今话头一开,她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在那种情形下,我们一向还是要比现在愉快得多。今天因为钱已经多得花不完了[12],添置点什么往往显得非常平淡,但要在过去,那简直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那时如果我们看上了一件平常的奢侈品(真的那时候要想征得你的同意我得费多大事),那么前两三天我们就认真讨论起来,权衡一下买与不买的好坏利弊,考虑一下能节省出多少钱来,以及这笔钱怎么省法,才能勉强凑够数目。像这样的买法才值得一买,因为这时我们掏出的每文钱的分量都在手里好好惦过。
“你还记得你的那身棕色外衣吗?那衣服早已穿到了让人笑话的程度,确实太破烂不堪了,而这还不是因为布芒与弗莱契[13]的那本集子吗?——那个你一天晚上从柯文花园[14]巴克书店拖回家来的对开本?你记得我们对那本东西不是早已垂涎很久,这才准备购买,而且一直到那个星期六的晚间十点才算下了最后决心,接着你便从伊斯灵顿[15]出发,一心还只怕晚了——接着是那个书商怨气十足地把店门打开,然后凭着微弱的烛光(那蜡烛放得靠床)从那尘封很厚的旧书当中照见了这个宝物——接着是你把它拖了回来,真是再重也在所不辞——接着是你把书向我捧上——接着是我们共同翻阅披览,并深感这书之佳(你指的它的校勘)——接着又是我动手粘贴书的散页,而你更是急不可待,非得连夜赶完不可——可见贫穷人家不也是乐在其中吗?再比如,你今天身上穿的这套笔挺黑色服装,尽管你自有钱和讲究起来以后经常勤加拂拭,试问它便能使你感到比过去更加得意吗?而你过去穿着那身破烂外衣——那个旧卡薄[16]时不也是摇来摆去非常神气吗?而且一穿便要一个多月,以便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因为你在那本古书上曾经花费了十五个先令——记得是十六个先令吧?——这样一宗巨款——这在当年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今天在图书上你是什么也购置得起,但是我反而没有再见你购回什么古本秘籍、佳椠名钞。
“有一次,你在外面买了一帧里昂那朵[17]的摹本,那个我们管它叫‘布朗琪[18]妇人’的画,其实所花的钱比前面的那次更加有限,但是,为了这个,你跑回家来还是连连道歉不已;你一边看着所买的画,一边心疼着所花的钱——一边心疼,又一边看画——这时一介贫士不也是乐在其中吗?而今天,你只须柯尔耐依[19]跑上一趟,便不愁把成堆的里昂那朵购买回来。但是你是否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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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你还记得我们为了欢度假日到恩菲尔德[21]、波特斯巴[22]或惠尔赞姆[23]等地的那些愉快的远足吗?但是今天我们阔了起来,什么假日以及种种欢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你还记得我过去经常用来储放我们一日粮(一点可口的冷羊肉和色拉[24])的小手提篮——而中午一到,你总是要四下张望,以便找寻个体面的地方进去就餐,然后便是摆出我们那点存货——至于其他费用,则只付啤酒一项,这是你必须叫的——其次便是要研究女店主的脸色,看看是否也能从她那里享用一块台布——而且盼望能不断遇上这类女店主,就像艾萨克·华尔顿[25]描写他平日去里亚河[26]畔钓鱼时所经常遇到的那些——当然一般她们也都非常殷勤客气,但也有时候她们对我们面带愠色——但是我们还是面带笑容,兴致不减,把我们一点简陋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即使皮斯卡图[27]的鲟鱼旅店[28]似乎也不值深羡。但是今天,每逢我们再外出作一日之游时(其实这种时候现在反而少了),我们却成了出必有车——用饭必进上等旅店,而叫菜又必名贵馔肴,至少所费则在所不计——但是尽管如此,那风味却远不如一些农村的小吃,却远不如那不知会遭到何种摆布或何种接待的时候。
“再说听戏。今天如果再去观剧,那便非坐到正厅后排面子拉不下来。但是你还记得我们过去坐的是哪种座位吗?——不论是去看《海克汗之役》[29]《喀莱城之降》[30],还是《林中的孩子》[31]中的班尼斯特先生[32]或布兰德夫人[33]——那时我们是怎样掏空口袋才能在演出季节去一先令的顶楼楼座[34]一起看上三四次戏——这时你的心中还可能一直在抱歉竟把我带进这路座位,而我自己也正为这点而对你加倍感激——甚至正为我们的座位微欠体面而看戏的兴致更浓——更何况一到幕启之后,哪里还顾得上计较我们在剧院中处于何等地位或坐的地方如何?我们的神魂早已伴随着罗瑟琳[35]而飞到了亚登森林[36]或紧跟着薇奥拉[37]而趋入了伊利瑞亚宫[38]。过去你常好讲,顶楼楼座是和观众一道看戏的最好地方——而兴味的浓烈程度又与不能常来成反比例——再有,那顶楼的观众尽是一些没读过剧本的人,因而听起来不能不格外聚精会神;事实上,他们对台上的一言一动都不敢轻易放过,惟恐漏掉只言片语而追踪不上剧情发展。的确,当时每当我们想到这些,也就感到一切释然[39]——不过现在我倒想要问你,就拿一个女人来说,当年我虽不像今天这样在剧院中坐着昂贵的席位,难道那时我所受到的对待就更差许多吗?的确,进门与上那些蹩脚的楼梯是件极不痛快的事——但是一般来说人们对妇女还是懂得遵守礼貌,并不比在其他处差——而当这点细小的困难克服之后,不是座位显得更加舒适,戏也看得更加惬意吗?但是今天我们只需付出了钱便能自由进入[40]。你说过,我们今天已经不能在楼座来看戏了。我敢肯定我们当年在那里也完全能够观看得相当清楚——但是那美好的情景,以及其他种种,却已随着贫穷而一去不复返了。
“在草莓还没有大量上市之前吃点草莓——在豌豆还比较贵时吃盘豌豆——这样稍稍尝点新鲜,受用一下,自然是件乐事。但是现在我们又再有什么乐事可享?如果我们今天还要追求享受——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硬要不顾经济条件,过多贪图口福,那就未免太不成话。我们所以说是‘受用’,正为这点口腹之养稍稍高过一般——比如我们两人在生活当中,偶尔例外地优越一下,而说来这也是两人的共同意思;但是两个人却总是要争着抱歉,仿佛这点都是由于他一人所引起。但我以为,人们如果稍稍这么‘看重’他们自己一点,原也算不得什么不是,这会使他们懂得如何也去看重他人。但是现在我们却无法再这么看重自己——如果我仍就这个意义来使用这个词。能够这样做的惟有穷人。当然我不是指那一贫如洗的人,而是指的像我们过去那样,也就是稍稍高于赤贫的人。
“我完全记得你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年终收支相抵,天大愉快——所以过去每逢除夕夜晚,我们为了弄清亏空总是忙个不了。你板着脸孔地查点账目,竭力弄清我们所以花费那么大或没有花费那么大的原因——甚至下一年开支便可望有所减少的理由——但是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发现,我们的那点可怜家当却在逐年枯竭——于是我们便在绞尽脑汁、费煞筹措、频频许愿、商量明年减缩这项、节约那项,另外靠着青春的希望与欢欣的精神(在这点上你过去一向还真不错)的支持等等这一切之后,终于合上账簿,甘认损失,而临了,欣然以所谓的‘几杯浓酒’[41](这是你最好从你所称之为快活的柯登[42]那里引用的话)迎入了这‘新到的客人’[43]。但是现在到了年底,我们却再没有了这类计算——另外也失去了来年的一切又将如何如何的种种可喜盼头。”
布里吉特平时一般本是不多言语的,因而遇到她忽然滔滔不绝、慷慨激昂起来,我倒要当心别把她轻易打断。但是我对她这种忽而心血来潮便把一位穷醋大的一点有限进项——无非每年百镑之谱——夸大成为神奇般的巨富,实在不免感到好笑。“不错,我们当年贫穷时也许更为快乐,但是不应忘记,姐姐,那时我们也更为年轻。在我看来,这点盈余我们也不应视作累赘,因为即使我们把它倒进海里,对我们来说仍将于事无补。我们在过去的共同生涯中颇曾经历过一番奋斗这点,确实值得我们深为庆幸。这增强和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共同情谊。假若我们当年便有了今天你所埋怨的这点积蓄,我们在彼此的对待上也早就会更多得多。奋发图强——那种蓬勃健旺、任何艰难逆境也摧折不了的青春活力——这在我们的身上久已成为过去。要知道,老而富裕即是重获青春;当然这种‘青春’是极有限的,但是我们也只能以此为满足。今天我们如果外出,便不能不是乘车,而过去我们便完全可以徒步;另外还要过得更优越些和睡得更舒泰些,而这样做也是很必要的,而这些在你所说的那种黄金时代便完全无力达到。反过来说,即使时光倒流、韶华可再——即使你和我能够一天再步行上过去的那三十多哩——即使那班尼斯特先生与布兰德夫人能够再返青春,而你和我也能够再去观看他们的戏——即使那一先令楼座的美好时光能够重回——姐姐啊,这些不早已是一场梦幻吗?——但即使是你我两人此时此际不是安憩在这个舒适的沙发之上与铺设华丽的炉火之侧,从容不迫地进行着这场辩论——而是挣扎在那些十分拥挤的楼梯中间,正被一大帮拼命争座的粗鲁的楼座人群推推搡搡,挤得个东倒西歪——即使我仍能听到你那焦躁的尖声喊叫——即使楼梯顶端的最后一磴终于被我们夺得,于是整个辉煌敞阔的剧院大厅登时粲然脚下,因而爆发出‘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得救了’——即使是这一切,我仍将发愁何处去购得一副其长无比的穿地测锤,以便觅得个万丈深渊,好把比克里萨斯乃至当今的第一巨富犹太人罗——所拥有的(或据称拥有的)更多得多的财富全部都埋藏进去。所以现在这一切何不暂搁一边,且来欣赏一下这个——你看,那小巧玲珑的侍女的手中不是正轩轩高擎着一张床帷般大的巨伞,给那蓝色凉亭下一位表情呆痴的圣母娘娘般的美人遮阴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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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著于一八二三年三月,后收入作者的《伊利亚随笔》,是一篇基本上以对话体写成的小品文字。全篇记载翔实,文情优美,对于了解兰姆姐弟的生平,特别是他们后期的生活极有帮助。在这里玛丽的憨直浪漫与不达时务和他弟弟查理的善良浑厚与智慧幽默都被描写得生动逼真,历历如绘。尤其是文中购买古籍、修补散页一节,充分反映了他们姐弟对艺术文物的一片深厚热爱,最能使人感动,可与我国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并读。
②现在的年岁更大,艺术的鉴赏力也自然更高。
③老友指兰姆所酷爱的那些瓷器上的人物。
④指这类瓷器上的透视感不强。他们当然指瓷器上的人物。
⑤意即画中人举步(入船)的角度或方向与船的方向不够一致。
⑥这里所以说“怪河”,还是因为注⑤中的缘故。
⑦世界指瓷器画面中的世界。
⑧这段话可以粗略解释为,大小与远近不同的物体(例如这里的牛与兔)在画面上的延伸性与给人的立体感的程度相同。反过来说,也即是这些物体没有严格按照透视学的原理去进行绘画,因而它们的立体感不强。
⑨这里的“清明的”可理解为无意于依赖透视科学的原理或技巧以制造画面上的立体感觉甚至幻觉。因为清明或清醒即是对幻觉而言的。
⑩我国的一种绿茶名。
[11]拉丁语,意为怪奇伟丽;瑰丽神奇。这个词组是罗马诗人贺拉西对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中人物故事的赞美语。
[12]这话当然是兰姆姐姐玛丽(亦即文中的布里吉特)的夸张,详见该文结束部分。
[13]见前戴登的《琼生与莎士比亚优劣论》篇中注。
[14]地名,为伦敦的大菜市,原为一修道院的花园,故名。
[15]伦敦一教区名,地在圣保罗大教堂北二哩左右。
[16]卡薄,法语译音,意为大衣。
[17]即里昂那朵·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伟大的画家、建筑家、雕刻家、音乐家与科学家。
[18]女人姓氏名。
[19]伦敦书店名。
[20]这里的破折号表示要说的意思对方早已明确,因无说完的必要。显然这里要说的意思与文中前一段最后一句相同。
[21]恩菲尔德,中塞克斯郡的城镇,地离伦敦北部千里。
[22]波特斯巴,不详。
[23]惠尔赞姆,汉浦郡地名。
[24]凉拌菜。
[25]艾萨克·华尔顿(1593-1683),英国商人、传记作家与钓鱼专家。他的名著《钓鱼大全》除了对垂钓技术作了极为精彩的记叙外,更以对英国南部乡间景物与河上风光的欢快描写而著称于世。
[26]泰晤士河的一个支流。
[27][28]皮卡斯图,《钓鱼大全》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职业渔民。他与另一友人经常在里亚河畔的一家客店——鲟渔旅店中会面。
[29][30]两剧均为英国剧作家乔治·柯尔曼(1762-1836)所著的喜剧。
[31]英国剧作家托马斯·莫尔顿于1815年所著喜剧名,与《梦中的孩子》中所提到的《林中的孩子》不是同一部戏。
[32]约翰·班尼斯特(1760-1836),英国著名喜剧演员。
[33]布兰德夫人,英国十九世纪初期名演员。
[34]剧院楼厅的最高层廉价座位。
[35][36]见莎士比亚的喜剧《皆大欢喜》,内容说一法国古时公爵为其弟所篡,失国后隐遁公国边境的亚登森林。但其弟最后良心发现,遂又有归还其公国的事。罗瑟琳为老公爵之女,公爵被逐后,曾一度被留其叔父之宫中,意在为其女做伴,旋亦因故被逐,但两姊妹感情极笃,竟结伴一起去了亚登森林来找老公爵。
[37][38]见莎氏喜剧《第十二夜》。薇奥拉与他哥哥西巴辛斯是一对面貌酷似的孪生子。一次海行遇风暴,舟沉于伊利瑞亚海外(即今亚得里亚海东岸,当时为罗马的一个行省)。兄妹两人均获得搭救,但被暂时分开。这期间各自发生了一些奇遇。后薇奥拉终与其热恋的伊利瑞亚公爵结婚;她的哥哥也与当地一名美丽的伯爵女儿成为眷属。文中所说去伊利瑞亚宫一句,当指薇奥拉被搭救上岸后,初次乔装为青年男子去公爵的宫中当僮仆事。
[39]即不复以仅能在顶楼楼座看戏为意。
[40]正厅前后排与包厢等昂贵席位的进入则无拥挤之事。
[41][42][43]查理·柯登(1630-1687),诗人,钓鱼家,艾萨克·华尔顿之友。他曾将法人蒙田的散文译成英语。所作《新年诗》曾为兰姆引用于其名文《除夕》的结尾部分。“几杯浓酒”与“新到的客人”均为《新年诗》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