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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

◇ 阮 忠


  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镜里新霜空自悯,问几时、鸾台鳌署。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
  在宋代诗坛上,陆游(1125—1210)是诗名很著的诗人。我曾经在《唐宋诗风流别史》一书中说:“虽说他学杜甫而不及杜甫,学李白而不及李白,但使人们看到了杜甫、李白诗歌风格的延续,在南宋诗坛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与北宋的苏轼相提并论。”在诗歌创作上,他苦心经营,追求“工夫在诗外”(《示子?》),“妙手偶得之”(《文章》),以表现忧时悯己之志。陆游在词坛上没有这么高的地位,这与他对词有点鄙视相关联。他说:“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长短句自序》)他认为自己作词是流于世俗的结果,是一个历史的错误,之所以编成一集,不过是恋旧识过。如是贬抑,无论是迎合时人重诗而轻词的创作趋向,还是对自我词作成就远逊于诗的掩饰,都是不妥当的。况且以诗抒情言志的他,也以词抒情言志,并不是真的把词视为流俗的玩物。
  评说陆游词的人喜欢把他的词和辛弃疾的词作点比较。一则是词的创作成就,人们认为同为爱国词人,陆游的成就是在辛弃疾之下的。二则是词的风格,清代的陈廷焯就说:“放翁、稼翁,扫尽绮靡,别树词坛一帜。然二公正自不同:稼翁词悲而壮,如惊雷怒涛,雄视千古;放翁词悲而郁,如秋风夜雨,万籁呼号,其才力真可亚于稼轩。”(《白雨斋词话》)这是一种说法,意在两人词的才力相当,风格还是不同。还有人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词品》卷五),自然都是仁智之见。
  陆游词的悲郁和他的人生有很大的关系,他一生怀着抗战理想,年迈不渝。但这种理想与当时求和的主流思潮相冲突,他早年自我期许为“塞上长城”,最终沦为个人的渺小和无奈的感叹。在这一点上,他的诗与词的精神相一致。陆游的《真珠帘·羁游有感》不是一首抗战词,但流传甚广,吴梅在《词学通论》里说:“余谓务观与稼轩,不可并列。放翁豪放处不多,今传诵最著者,如《双头莲》《鹊桥仙》《真珠帘》等,字字馨逸,与稼轩大不相同。”这里并不探究陆游的《真珠帘》与辛弃疾词风的差异,而是审视它告诉我们什么。
  这首词一开始写道:“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说来它只有一个意思:人生漂泊当归何处?芽但他的表现则很有意味。陆游诗《游山西村》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佳句,因在写景中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为人传诵,和这里的“山村水馆参差路”在表现形式上有相似点。所谓的“参差路”,是道路的崎岖不平,这应是实写,但人们从中感受的不单是道路的状况,而且有他一路的风尘。陆游暗透出人生的艰难和情绪的低沉,丝毫没有柳暗花明的昂奋。这与陆游正处在羁旅中是相联系的。他没有直言“路在何方”,而是以“残春风絮”自比,张扬他人生的凄凉和不知道何处是家园。他说自己像残春风中柳絮一样,随风飘拂,掠过地面,穿过帘幕,但不知道会飘向哪里,隐喻中充满的是人生迷茫。
  词人的漂泊是常见的现象,柳永漂泊而有“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安公子·远岸收残雨》)之词;周邦彦漂泊而有“年年,如社燕,飘流翰海,来寄修椽”(《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之句,都状大千世界中的自我人生。陆游这首词所说的“漂泊”,相较而言最为轻盈,如絮随风飞舞。但在这轻盈的表现之下,是思想不能承受之重,“寿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驿”(《望梅·寿非金石》),深具英雄气质的陆游,人生何地是归宿?芽他英雄的一面在诗歌里得到过充分的表现,诸如“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功名自是英豪事,不用君王万户侯”(《闻虏政衰乱扫荡有期喜成口号》)。俨然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气壮山河。然而,这首词里英雄气馁,体貌与心态都在走向衰老。
  “镜里新霜空自悯”就是叹老词,相类的表现在他词中俯拾皆是。“阅邯郸梦境,叹绿鬓、早霜侵”(《木兰花慢·阅邯郸梦境》);“自怜华发满纱巾”(《风入松·十年裘马锦江滨》)。其中不寻常的是“少壮相从今雪鬓。因甚。流年羁旅两相催”(《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这里言及流年,是光阴倏忽,时不我待;言及羁旅,是人生失意,世无知己。陆游在这里用的“新霜”,则是旧的白发仍在,又添了新的白发。言外之意当是旧愁未了,又有新愁。遗憾的是他的自悯是“空”,徒然的怜惜还是无奈,不见了英雄的本色。于是他不禁号叹:“问几时、鸾台鳌署。”鸾台是唐时的门下省,刘禹锡有“鸾台夜直衣衾冷,云雨无因入禁城”(《和杨师皋给事伤小姬英英》)的诗句,它与鳌署在这里都是官署,代指朝廷。如北宋宋祁在诗里咏过“鳌署侍臣贪出沐,珉糜珠馅愧颁宣”(《寒食假中作》)。陆游的这句话没有说完,是想问朝廷何时相召,还是问自己何时可以回朝廷,很难确解。不过,他希望为世所用的心情都在其中了。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他仍然是失望:“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这“迟暮”似可用陆游《诉衷情》作解说。词是这样写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它表现了陆游早年梦碎和晚年凄凉,迟暮之感在于人渐老迈而功业未成。这种情绪陆游不止一次地流露过,“身易老,恨难忘”,“一事无成两鬓霜”(《鹧鸪天·送叶梦锡》),对于他这个一生都壮怀激烈的人来说,实在是只能够“叹流年,又成虚度”(《谢池春·壮岁从戎》)。很有意味的是,他这里说姑且凭高即登高怀远,自然是有所寄托。所怀当是“中原北望”的中原。然而中原依旧沦陷,“遗民忍死望恢复”(《关山月》)终究是一个愿望。此时此刻,所见的是“书空独语”。
  “书空”这里指空中雁行,宋代词人用“书空”说雁屡见不鲜,如赵师侠的《鹧鸪天》:“风淅沥,景凄凉,乱鸦声里又斜阳。孤帆落处惊鸥鹭,飞映书空雁字行。”向子?的《点绛唇》:“霜天晚,眼昏花乱,不见书空雁。”沈端节的《朝中措》:“天遥野阔雁书空,山远暮云中。”这时候的陆游说只有雁在空中独语,以此表现他内心的孤独难言。在生活中,他确有不为人理解的痛苦,《卜算子·咏梅》就是写照:“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名为咏梅,实为自咏,世无知己的寂寞、遭人谗毁的坎坷、恶劣的环境都形于言中。他无意突出自我却无端遭受了忌恨,尽管如此,自我性情仍然不变,那就只能独享孤独。不仅如此,“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鹊桥仙·华灯纵博》),当年有豪举又怎么样?芽酒徒入官场而豪杰之士不得其用,只能遁世隐居,“独”作渔父。“渔父”之说用了《楚辞·渔父》的典故,相传屈原遭放逐以后,行吟泽畔,有隐世的渔父劝他与世俯仰,不为屈原所纳。但“渔父”从此成为隐者的代名词。陆游的要作渔父,意在归隐。但他没有东汉张衡在《归田赋》里表现得洒脱,张衡说“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而陆游说“独去作、江边渔父”,同为超尘脱俗,后者是多么的凄凉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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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游在词的下片感慨,“自古,儒冠多误”。相同的意思他在《谢池春·壮岁从戎》里也说过,即“笑儒冠,自来多误”。这出自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纨衤夸 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杜甫在这首诗里痛苦地诉说自己的人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他,心想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没有料到在京城求官,居然过的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当陆游这样说的时候,是从自我的人生遭遇深刻地感受了杜甫,然而,误过古人的“儒冠”,正在误着今天的陆游。不过,对于积极入世、希求救世的陆游,儒冠多误是愤激之语。虽说佛学和道家学说对他都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但他在根本上还是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培养了自己的忧国忧民之心、爱国报国之情。那么,在这一感慨中蕴含更多的是报国不能的痛苦。他在《洞庭春色》里说,“壮岁文章,暮年勋业,自昔误人。算英雄成败,轩裳得失,难如人意,空丧天真。请看邯郸当日梦,待炊罢黄粱徐欠伸。方知道,许多时富贵,何处关身。”他这里说到的“误人”是壮岁文章、暮年勋业的儒学之路造成的,与“儒冠多误”在本质上没有差异。儒学的兼济天下,对于他仿佛做了一场梦一般。希冀富贵,富贵有什么用呢?芽于是他说“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这很有点像孔子说过的,“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或者是李白说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可惜他并没有能够这样。
  他把现实生活描写为“醉下白?洲,看夕阳鸥鹭”。这样的闲适让人想到陆游曾上书宋孝宗,说金人不会信守和议,应制之以力,劫之以威。孝宗不仅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而且下令陆游知严州,明谕“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宋史·陆游传》),劝诫陆游少谈国事,在正常的事务之外,多光顾山水就是了,这远离了陆游的人生理想。想当年,陆游“自许封侯在万里”(《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所以他将“菰菜鲈鱼都弃了”。这“菰菜鲈鱼”典出《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选’遂命驾而归。”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处世纵任不拘,曾为齐王司马?兹蚊??笏韭怼⒍?艽???煜律ヂ遥?缬泄樾摹R虼瞬庞猩厦娴囊荒弧B接畏此甲约旱娜松??氲奖尘?胂缫郧蟊ㄐЧ?遥?灸焉崞?囊丫??耍?玫降氖鞘裁茨兀垦俊爸换坏谩⑶嗌莱就痢薄K未?蛄捎小对?吐?芨暗鳌肥???兴怠肮沤2徽壑詹宦瘢?下砥窀食し?馈H闯质职遐斯???匪忧嗌莱就良!!鄙蛄伤德?芏堵淝嗌莱就粒?鑫?烙茫宦接稳此担?约呵笪?烙弥换坏昧饲嗌莱就痢U馐橇街志鋈徊煌?纳?钭刺??接嗡朴谢谝猓??谝皇住兜?祷ā分懈锌?骸敖?G嶂劢褚丫摺R痪肀?椋?鞠⑽奕烁丁T缧糯松?詹挥觯?蹦昊诓荨冻ぱ罡场贰!薄冻ぱ罡场肺?骱貉镄鬯?鳎?碲秃撼傻勰缬谟瘟裕?还税傩丈?睿??撼傻廴匀蝗绻省B接谓栌盟?泶锏氖羌热徊晃?烙茫?慰嘁?於烈痪肀?槟兀垦垦酝庵?猓杭热焕吐当疾ㄖ挥?们嗌莱就粒?呛伪匾?尘?胂缒兀垦
  在这首词中,陆游最后说的是“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他决断了,“休顾”是不论世事,不管世事,置身于尘俗之外。所谓的“收身江上”,真的是驾扁舟一叶浮于江湖了。披一蓑烟雨,烟也由之,雨也由之。这和苏轼在《定风波》里说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不同。苏轼表现的是在政治风浪、仕途坎坷中的泰然自若,并非在世俗之外。而陆游则让自己处在世俗之外了,面对的将是他自己吟咏的“醉听风雨拥蓑眠”(《鹧鸪天·插脚红尘已是颠》)或“只将渔钓送年华”(《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的生活。不过,陆游实在是做不到,在绝笔诗《示儿》里仍然念叨山河没有统一,叮嘱“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心里还是系着天下。
  南宋刘克庄曾评说陆游词的风格:“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而世歌之者绝少。”(《后村诗话·续集》卷四)而这首词别出一格,悲郁疏淡,可见陆游词风的多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