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24)出生在奥匈帝国一个犹太富商之家。他从小热爱文学,成年后更以出众独特的才华和勤勉不懈的努力成为了令世界瞩目的语言艺术大师。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919)、《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1922)、《象棋的故事》(1941)等小说被相继译成多种文字,至今仍在世界各国广为流传;他的《三大师》(1919)、《自画像》(1928)等更是二十世纪传记文学的巅峰之作。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茨威格和妻子为了抗议法西斯在巴西自杀,巴西为他举行了国葬,并将他安葬在已故巴西国王彼得罗二世的墓旁。在世界文学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客死异国的文学家享有这样高的礼遇。
《世间最美的坟墓》是茨威格的散文代表作之一。文章的副标题“记一九二八年的一次俄国旅行”点明了写作时间和背景。一九二八年,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诞辰一百周年。这年春天,茨威格撰写的托尔斯泰传出版后,很快风靡包括俄国在内的欧美各国。九月,茨威格应前苏联作家协会的邀请,随同奥地利作家代表团赴俄参加纪念活动。在为期十四天的俄国之行中,茨威格不仅出席了在莫斯科大剧院召开的纪念列夫·托尔斯泰百年诞辰晚会,在会上作了题为“托尔斯泰与外国”的专题发言,参观了托尔斯泰故居,而且还走访了前苏联的工厂、农村、学校,与学者文人和普通老百姓进行了广泛的接触交流。
对于第一次来到俄国(并且是经历过十月革命洗礼的“新俄国”)的茨威格来说,所见所闻无不新鲜奇异。然而,本文一开篇就告诉读者:“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列夫·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与一般人理解的“宏伟”“感人”大相径庭,接下来,作家描述道:托尔斯泰墓“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蔽”。为什么称颂这个实际上不过是“土堆而已”的坟墓“宏伟”“感人”?作家没有直接修补这一叙述矛盾,转而记述了托尔斯泰外孙女的谈话内容:坟墓完全是按托尔斯泰生前的愿望修的,而托尔斯泰这一选择的出发点和最终目标都是为了追寻幸福。
这段谈话内容是全文的文眼。它提示读者,这个实为“土堆”的坟墓之所以被作家赞誉为世间最“宏伟”、最“感人”、“最美的坟墓”,就是因为它包孕着托尔斯泰一生对幸福的独特理解和执著追求。
以一般人的眼光来审视,“幸福”,对于列夫·托尔斯泰来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一八二八年九月九日(俄历八月二十八日),托尔斯泰出生在莫斯科以南二百俄里的一个名叫亚斯纳雅·波良纳的贵族庄园。作为显赫的贵族世家之子,他命中注定只能做尊贵的伯爵。十九岁,兄妹五人分家之后,他成为了拥有一千四百七十俄亩土地①和三百三十个男性农奴的大地主。约三十年后,他凭其文学天才又将自己的财富翻了两番。三十四岁,终于厌倦了自由放纵的单身生活,他便领着所爱慕的比自己小十六岁的索菲娅小姐步入婚姻殿堂。他很爱孩子,索菲娅为他生育了十三个儿女。他的身躯似乎是上帝在心情最好的时候特别制作的。罕见的坚实、灵敏、健康。“游泳像一条鱼,骑马像一个哥萨克,收割像一个农民”②,七十岁穿着冰鞋灵活地飞驰在滑冰场;七十六岁好奇而兴奋地学骑自行车;八十二岁,即将与死神共舞,还威风凛凛地扬鞭驰骋。对于这个异常健康的身躯来说,不论是一天伏案写作十小时,还是像农人那样一天耕田十小时都不会疲惫不堪。当然,上帝不会忘记赋予他绝顶的智慧才华。他十六岁考入大学,因为觉得听教授们讲课不及自己读书有意思,十九岁就永远地退出了大学课堂。四年后,这位跟着哥哥来高加索战地寻求刺激和浪漫的青年军官产生了创作冲动,开始在炮火的缝隙间写小说。翌年,他将处女作《童年》(1852)寄给当时俄国最有影响最具权威的《现代人》杂志,主编涅克拉索夫一眼就认出了此乃天才之作。一发表旋即轰动文坛。此后,在人们惊叹、倾慕、崇拜中,他的一部又一部名作:《少年》(1854)、《青年》(1857)、《战争与和平》(1863-1869)、《安娜·卡列尼娜》(1873-1877)、《复活》(1889-1899)等等,如滔滔洪水,奔涌而出。他的名字响彻俄罗斯、响彻欧洲、响彻全世界。晚年的托尔斯泰已经被不少崇拜者尊为圣人,其一言一行都被人毕恭毕敬地记录下来。不少与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纪的俄国文豪,因为批判现实而遭到沙皇政府的残酷迫害——普希金被流放;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身着白色的尸衣被绑在死刑柱上;高尔基多次被捕等等。托尔斯泰对现实的批判比谁都激烈,他的不少论著被定为禁书,亦有不少人因传播或阅读他的书被关进大狱。可是,因为他的名气太大,以至于残暴成性的沙皇从来不敢动他一根毫毛。沙皇只能忍气吞声,托尔斯泰伯爵可用不着委屈自己的思想感情,他一辈子都在独立自由地呐喊、写作和生活。对此,沙皇的御用文人苏沃林曾在日记里哀叹:“我们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尼古拉,一个是列夫·托尔斯泰。他们两个中间谁更有力呢?尼古拉二世拿托尔斯泰毫无办法,不能动摇他的宝座一下,而托尔斯泰,毫无疑问,却正在动摇尼古拉的宝座和他的皇朝。”③
身份、地位、财富、爱情、家庭、健康、天分、成就、声誉,对于许许多多人来说,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种不都可以成为一生所追求的“幸福”么?托尔斯泰拥有这一切,还能不幸福,还需要再去追求幸福么?是的,托尔斯泰一生中的多数时光都浸泡在追寻幸福而不得的痛苦中。他说,“对幸福的渴望”是“构成我的生命之本质……但这幸福不是我个人的,而是整个世界的”④。他在日记里写道:“幸福有两大类,即乐于行善者的幸福和爱好虚荣者的幸福。前一类幸福来自善行,后一类幸福来自命运。”⑤在这两类幸福中,惟有前者才是高尚真实的:“只有爱和自我牺牲才是真正不受环境影响的惟一幸福!”⑥显然,他已经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来自命运”的虚假幸福,而他这一生孜孜以求的是让“整个世界”都充满阳光的“行善者的幸福”。
对于他来说,爱和行善的对象首先就是自己身边的穷苦农民。从青年时代开始,他的幸福理想就是填平地主和农民之间的鸿沟,让所有的农民、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十九岁,成为农庄主之后,他立即满腔热情地开始了农事改革。但农民不相信会有这样善良的老爷,不进他专门建的医院治病,不用他买来的播种机、脱谷机。农事改革失败后,托尔斯泰又想通过兴办教育来造福农民。从一八五九年秋到一八六三年,他先后在亚斯纳雅·波良纳和附近农村陆续开办了二十余所农民子弟学校,免费招收所有愿意就学的农民孩子。他不但为孩子们招募了教师,而且还亲自给孩子们上课。为了编出一套适合于农民孩子学习的好教材,托尔斯泰不仅阅读了大量的各国民间文学作品,而且曾努力自学物理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一八七五年,他编写的《新启蒙课本》出版后获得极大的成功。然而,俄国农民的生存处境每况愈下。到底怎样才能消除农民的贫困,得到“行善者的幸福”呢?到了八十年代初,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发生了一场激变。他深刻地认识到,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是造成广大农民不幸的根本原因。因此,他在自己的文学作品和一系列论著中对沙皇俄国的专制制度、土地私有制度、官办教会以及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猛烈而彻底的批判。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贵族生活方式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作为现行罪恶社会制度的得益者,他的“来自命运”的“幸福”生活本身就是对贫苦农民的犯罪。“看见成千的人在挨饿,挨冻,受辱,我不是用头脑,不是用心灵,而是用我的整个生命懂得了……过着这种奢侈生活的我不但是罪行的纵容者,而且还是罪行的直接参与者。”⑦于是,他向全社会倡导贵族平民化,并身体力行,付诸实践。从八十年代开始,他尽量不要仆人伺候,每天黎明即起,自己料理家务:收拾屋子、去井边打水、劈柴、生炉子、锯木头等,甚至还购买了一套制鞋的工具,在自己的书桌附近设置了一个工作台,拜一个鞋匠为师,认真学习制鞋和修鞋的手艺。他辞去了一切社会职务,常常穿着农民的服装,和农民一起参加劳动:耕田、割草、运送粮草、盖房……有时,一天耕地十小时。一八八六年在帮助一位名叫阿尼西雅·柯贝洛娃的农妇运草时,托尔斯泰的脚被大车撞伤,近三个月卧床不起。在饮食方面,他戒烟戒酒,不吃肉,还常在田头跟农民一起吃蘸盐的烧土豆和黑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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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仍然没有得到“行善者的幸福”。因为他和他的家人仍然占有着财产。“我居然会糊涂到那样的地步,竟把用一只手从穷人那里夺来成千上万而另一只手扔给随意想到的人几个戈比称作善事……在行善之前,我自己应该首先处在恶的外面,处在那些能够不再作恶的条件之中。而我的全部生活却都是恶。我就是给人十万,还不能站到那个能够行善的地位上,因为我还会剩下五十万。只是当我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才能做哪怕很小的一件善事,哪怕是那一个妓女把一个病妇和她的孩子照料了三天时所做到的那种事。”⑧他领悟到,要实现平民化,就必须像平民那样不靠祖传的财产仅凭自己的劳动生存。“‘难道不能永远离弃当老爷的庄园吗?难道不能搬到农舍里同劳动人民一起生活,像农民一样吃饭,像农民一样工作,用自己的劳动,用自己的劳动果实来养活自己?’他充满向往地写道:‘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的幸福!’”⑨托尔斯泰打算将庄园和土地分给农民,将作品的版权奉献给全社会,劝说妻儿子孙都放弃财产,过朴素的、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但妻子和一部分儿女始终没能理解更没有接受他的思想。原本恩爱的夫妻因此而频繁地争吵,原本和睦的家庭因此而矛盾日深。在极端的痛苦中,一九一?年十月二十八日清晨, 八十二岁高龄的托尔斯泰终于离家出走。这位与普通农民同坐三等车厢的老人在途中病倒。病危中,面对救助他的医护人员,托尔斯泰叹息:“而农民呢?农民是怎样死的?”⑩弥留之际,他对身边的亲人说:“大地上千百万的生灵在受苦;你们为何大家都在这里只照顾一个列夫·托尔斯泰?”[11]一九一?年十一月七日清晨,这颗深爱着“整个世界”的心停止了跳动。
托尔斯泰曾经影响了整整一代欧洲人。关于他一生苦苦追求幸福而不得的人生经历,不论是撰写过托尔斯泰传的茨威格,还是与茨威格同时代的广大读者,都耳熟能详。因此,在这篇短文里,茨威格转述了托尔斯泰外孙女的谈话内容之后,没有回顾他追求幸福的一生。第二段的首句直接承接托尔斯泰外孙女的谈话内容,点明因为后事“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体现了他的幸福观,所以,“他的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接下来,文章正面描绘了托尔斯泰的坟墓:它不留名姓,“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 ,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它没有设防,“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它与大自然交融一体,“夏天,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这完全是一个最底层的平民,譬如“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知名的士兵”的坟墓。借助于自己的坟墓,托尔斯泰终于实现了生前没有实现的“幸福”理想——彻底平民化。托尔斯泰墓体现了他对个人名利地位的彻底鄙视,对“整个世界”之幸福的执著关怀;包孕着无与伦比的伟大、深厚与崇高。文章结尾与开头相照应,肯定这个“包容着当代最伟大人物”之一的“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也比拿破仑、歌德、莎士比亚等其他伟人的墓冢更剧烈地震撼着“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从而再次点明题旨:托尔斯泰墓是“世间最美的坟墓”。
我国著名文学家王夫之说:“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12]
英国诗人布莱克有两句名诗“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他们都认为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以细微展示宏大。与托尔斯泰墓一样,《世间最美的坟墓》艺术上的最大成功也在于以简淡包具无穷。它通过描写一个最普通的坟墓,不仅歌颂了托尔斯泰博大的人格、丰盈的情怀,而且启迪着人们思索朴素与伟大、平凡与尊贵、精英与大众、自我与社会、幸福与痛苦、不朽与湮灭等难以穷尽的人生基本问题,寻求生命的真谛。
①1俄亩相当于1.09公顷,1公顷等于10000平方米。
②茨威格:《自画像——卡萨诺瓦、司汤达、托尔斯泰》,袁克秀译,北京:西苑出版社,1999年,第160页。
③匡兴:《托尔斯泰和他创作》,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2页。
④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文集》(15),陈建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518页。
⑤西语、吕嘉编《托尔斯泰箴言录》,学苑出版社,1993年,第49页。
⑥托尔斯泰:《一个地主的早晨》,草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84页。
⑦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文集》(15),宋大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87-88页。
⑧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文集》(15),宋大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44页。
⑨阿·波波夫金:《托尔斯泰传》,付金柱译,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0年,第229页。
⑩亚·托尔斯泰娅:《父亲》,启篁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59页。
[11]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傅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21页。
[12]陈良运主编:《中国历代诗学论著选》,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889页。
凡本文中没有注明出处的引文均引自茨威格《世间最美的坟墓——记一九二八年的一次俄国旅行》,见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第一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高中语文》第三册(试验本)。
附:
世间最美的坟墓
——记一九二八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奥]茨威格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列夫·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怀着敬仰之情来朝拜的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坟墓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蔽。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被忘掉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中获得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惟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夏天,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或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老残军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巍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张厚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