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是李白诗歌中极富代表性的名篇,历来对它的主题多有争议。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其一,范摅《云溪友议》认为是为杜甫、房琯担忧而作。杜甫晚年,与房琯俱在蜀地为剑南节度使严武的部下。严武飞扬跋扈,李白担心两人将遭危险,故作此诗希望他俩早日离蜀。其二,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以及《唐宋诗醇》等认为是为规劝唐玄宗而作。安史乱起,玄宗逃避入蜀。李白认为蜀地凶险,不可久居,故作此诗。其三,洪驹父《诗话》、沈括《梦溪笔谈》等认为是讥刺章仇兼琼。章仇兼琼在玄宗开元末天宝初为蜀地行政长官,李白担心他不受中央节制,作诗以讽。其四,胡震亨《李诗通》、顾炎武《日知录》等认为只是歌咏蜀地山川。李白是蜀人,《蜀道难》是乐府旧题,李白用旧题写乡国山川,别无寓意。其五,李白自叹仕途艰难,功业无成。中唐姚合《送李馀及第归蜀》:“李白《蜀道难》,羞为无成归。子今称意行,所历安觉危?”今人詹锳先生则提出送友人王炎入蜀说,认为本诗与《剑阁赋》《送友人入蜀》一样,同为送友人入蜀之作。(以上诸说,参阅王运熙先生《略谈李白〈蜀道难〉的思想和艺术》《魏晋南北朝唐代文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郁贤皓先生《李白选集》69页所附评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以上各说各执一词,相去颇远,这为我们正确理解这首诗的主题似乎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本来,对任何一部艺术作品的理解,大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原不必强求一律。但也决不等于说,文学作品的主题就可以因人而异,终无定质。对于欣赏者来说,深入理解,纵横联想,甚至借题发挥都是可以的,但是具体分析一部作品的主题,还得从作品内容的完整性出发,以作品透露出的思想感情基调为依据,而不可随便游离于这些基点。有这样的现象:许多作品在欣赏者、评论者的笔下,其主题往往以超出原作几倍乃至几十倍的篇幅被阐发出来,而许多用意又是作者所始料不及的。如果一种意见融进了欣赏者的许多再认识、再创造,那我们认为是不能将其作为作品本身的主题对待的。
由是观之,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其主题还是应该有其确定性的。我们分析一部作品,首先就应该搞清楚哪些是属于作品本身固有的东西。如果能恰当地把握住这些东西,那么,它的主题是不难准确揭示出来的。拿《蜀道难》一诗看,全篇以气势磅礴、淋漓酣畅的笔力极力描写了蜀道的峥嵘崔巍、雄奇绝险。把望而生畏的自然景观用奇险壮美的艺术形象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全诗节奏强烈,富于刺激,达到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它是诗人审美意向和艺术功力的显露,是诗人面对现实或想象中的某种自然山水而产生的心理感受在艺术上的卓越表现。不管李白写作此诗的背景如何,但必须肯定的是他首先是在审美活动的基础上表现自己的情绪体验的。这些就是我们在分析这篇作品的主题时首先应当注意到的。
诗的开篇,诗人以异乎寻常的笔调连用“噫吁嚱”三个语气词,奏出了“危乎高哉”的绝响,一下便抓住了蜀道“艰险、雄奇”的基本特征,并以此统领全篇。以后全诗所写的景象便处处围绕着蜀道的高峻、奇险而展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是率先用一组虚幻的镜头来凸现蜀道的奇特不凡。接下来,诗人便运用铺陈、夸张等手法,从正面一步步揭开蜀道的诡异面貌:“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青泥河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李白素有狂放不羁的性格,诗风豪放飘逸,不拘一格,因而对那些具有粗犷、不规则线条、充满阳刚之气、雄奇险壮的自然景物有着特别的偏爱。在诗人笔下,像神话传说般的千古蜀道不仅被描绘得摇曳多姿、神采飞扬,同时,为了能尽力展现蜀道山水的难写之状,诗人还从审美心理效应上着意制造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气氛,以求达到奇特的艺术表现效果。“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这些诗句,无疑极有力地强化了人们面对狰狞险怪的自然景象所产生的畏惧心理。但需要指出的是,制造这种恐怖气氛,目的并不是让人怕,而是要让人们在惊魂稍定之余,将这种恐怖感转化为快感,从而获得一种在观赏奇险壮美的景物时所产生的强烈美感愉悦。这也可以看作是诗仙李白的匠心独运。来几句危言耸听,先使你毛骨耸然,最后一旦获释,又更感快意无穷,用心实在精妙!
除了用鬼斧神工之笔,极力描状蜀道的奇特风貌和从审美心理效应上求增艺术表现的效果外,《蜀道难》一诗的最大特色就是我们在阅读此诗时,从字里行间中强烈感受到的那种澎湃激越的感情流。这股感情流其势若洪水暴发,风雨骤至,大有冲垮一切的强度和力度。这种强度和力度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句诗往复三次出现的遏制下,形成全诗震荡人心的强烈节奏,这种节奏、这种气势没有李白其人的胸襟气度是难以达到的。可以这样认为:《蜀道难》的意境情调和美学特征是由李白的情绪型性格和独特的审美趋向所规范使然的。以李白的胸襟气度入诗,形成这首诗劲健豪纵的感情流;以李白的审美意趣选景,又造成了这首诗突兀不凡的艺术形象。反过来,蜀道本身的险怪峥嵘,又是触发李白诗兴的媒体,惟有在这样的自然山水中,李白方能更切近地观照自我。这是情与景、物与我的浑然一体,是作为人的李白与自然的互相沟通、互相印证而达到的某种契合。我们说《蜀道难》一诗是李白诗歌中最富代表性的篇章之一,就因为这首诗的风格最能代表李白其人。我们说李白之所以为李白,就是说惟有李白才能写出《蜀道难》这样的诗。而《蜀道难》一诗历千年而盛传不衰,并不在于表现了其他什么东西,而恰恰在于它给予了我们强烈的美的愉悦,在于它那种纵横捭阖的感情流,在于它奇特不凡的艺术形象。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蜀道难》一诗实在是诗人李白饱蘸浓墨倾力写下的一篇礼赞自然山水的诗篇。《蜀道难》三字既是乐府旧题,又是与全诗主题基本一致的标题。全诗通过极写蜀道之难、之险,不仅正面展现了祖国河山的奇姿异态,也以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尽情抒发了诗人对雄奇山水的讴歌咏叹之情,表现了崇高的自然美和卓绝的艺术美。我想,这也正是《蜀道难》艺术魅力的所在吧。
(作者单位:湖州市吴兴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