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2年第2期 ID: 154845

[ 陈晓红 文选 ]   

元杂剧预叙艺术管窥

◇ 陈晓红

  
  内容摘要:“预叙”,堪称西方叙述学理论中一个使用频率颇高的概念术语,由于预叙在时间上“超前”地透露出未来将会如何的信息,破坏了观众的等待与预测结果的紧张、期待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有碍于观众的观赏效果;但从另一方面而言,预叙却能引致另一种性质的心理紧张,此即诱使观众产生渴望知晓造成导致预叙之事件产生的原因,填补从当前时刻到预叙所发生的事件之间空白的迫切心理。本文以元杂剧为研究对象,就“预叙”在元杂剧运用的具体情形予以一番探究。
  关键词:元杂剧 预叙 分析
  西方叙事学家热奈特将“预叙”定义为“预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预叙指的是对未来事件的暗示或预期,是把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叙述出来。”预叙的承载者既可以是戏剧人物(即由特定人物角色在剧情之中将未来之事予以提前叙述),也可以是非戏剧人物(即由与剧情无涉的某些局外人将未来之事予以提前叙述)。所以,预叙若运用恰当,非但不会减损叙事的效果,反而能够取得事半功倍的叙事效果。预叙作为制造悬念的一种戏剧叙事技巧,其特点在于有意透露一鳞半爪,从而使观众产生“欲知后事如何”的浓厚观赏兴趣。其独特叙事效果亦正在于此:让观众心中有一定底数,以此诱导观众对事件中人物(尤其是正面主人公)的遭际及其命运耿耿于怀,产生追根究底的解谜心理与期待情结,藉此营造出强烈的戏剧悬念。
  许多西方学者认为西方文学传统中少有预叙。如热奈特所指出的:“与它的相对格——追叙相比,预叙明显地较为罕见,至少在西方叙事文化传统中是这样……古典小说(广义上讲,其重心主要在19世纪)的构思特点是叙述的悬念,因此不适宜作预叙。此外,传统式虚构体中的叙述者必须假装是在讲故事的同时发现故事。因此在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的作品中,我们很少见到预叙。”里蒙·凯南同样如是观:“预叙不如倒叙那么频繁出现,至少在西方传统中是这样。”杨义等国内一些学者从中西对照的视角出发,认为与西方文学传统中预叙相对薄弱的情形相比,预叙堪称中国叙事传统中的一个强项而非弱项:“中国作家(擅长)在作品开头采取大跨度、高速度的操作,在宏观操纵中,充满对历史、人生的透视感和预言感。于是预叙也就不是其弱项而是其强项。”这里即以元杂剧为研究对象,就“预叙”在元杂剧运用的具体情形予以一番探究。
  概括说来,如果我们从对观众保密程度的视角考察,元杂剧使用的“预叙”主要体现为三种情形。
  第一, 剧作家安排剧中人物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让观众通晓内情,而把剧中人
  物完全蒙在鼓里,使之一无所知。
  如《谢金吾》中的王钦若出场伊始,便透露出陷害杨景的阴险计划:“我料得杨景那厮,
  闻知拆倒了他家门楼,必然赶回家来,与我诘奏其事。那时间我预先差人拿住他,奏过圣人,责他擅离信地、私下三关之罪。”当剧情发展至杨景果然私离边关赶回家时,观众自然会为他焦急和担忧。
  第二, 剧作家借助剧中人物之口,把故事事件中的内幕预先向观众作局部性透漏,
  使观众虽知其一却不知其二,知其略而难得其详。
  如《救风尘》第二折里,赵盼儿曾说道:“我到那里,三言两语,肯写休书,万事俱休;若是那厮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赵盼儿这里虽透露出准备利用色相赚取纨袴无赖周舍休书的计划,但未予具体说明如何做法;观众欲知其详,想要了解事件真相,热心期盼赵盼儿能一举成功。
  第三, 剧作家对事件真相仅仅向观众做出某种隐约的暗示,将具体内容秘而不宣、
  全然保密,藉此引致观众的极大好奇心与各种猜测。
  如《梧桐雨》中安禄山被唐玄宗派往渔阳之际“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好惊人”的
  一番话,暗示自己将有“惊人之举”。但究竟采取何等惊人之举(即叛乱),剧作家让他暂且留在肚子里。这种密不透风式的预叙令观众迫切期待,并会竭尽所能地对人物以后的惊人举动及未来事件,做出各种各样的预料和推测。
  如果我们再从剧作家采取的方式及“预叙”在剧情中所处不同位置的视角而论,元杂剧中使用“预叙”则主要包括了六种情形。
  其一,以戏剧开场时的人物宾白进行的预叙。
  提到戏剧开场,人们总会津津乐道于元杂剧的自成套路,诸如开场白、上场诗、自报家门等。如《碧桃花》楔子中张珪的一段开场白,交待了张珪的自我身份、地位及一家三口的情况,并着意交代了他的孩子与碧桃订婚,为后文剧情的发展作了铺垫,使剧情顺理成章地向“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上延伸开去。
  也许有人会产生某种疑虑:“开场”原本是戏剧帷幕开启、展开剧情之意,“开场”里即有“预叙”的说法是否妥当呢?不妨以元杂剧《西厢记》为例,对此问题展开更深一步的探究渝说明。
  元杂剧“开场”中的“自报家门”,一般遵循一种固定的套路:首先是出场者叙述家世;其次是叙述过去曾经发生的某些事情;再次是道明目前正在做的某些事情;最后是或明或暗、或显或隐地披露甚至仅仅暗示将来可能要做或者想做的某些事情。这四个方面内容以合乎自然的时间顺序排列,尽管偶有省略(即剧作家可能省略掉某一部分),但时间上从不颠倒其先后的顺序。试看元杂剧《西厢记》第一本楔子中,故事女主角崔莺莺母亲的一段自报家门。这段开场白所叙内容包括上述四个基本部分。第一是叙述家世:包括老夫人自己、夫主、女儿、女仆等;第二是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已将女儿许配侄儿郑恒、先夫修造普救寺且剃度法本长老、先夫弃世、安葬亡夫途中受阻、暂且寄住普救寺等;第三是当前所做的事情:传信吩咐郑恒前来;第四是老夫人下一步要做以及将来准备做的事情:先等侄子郑恒赶来,由其陪伴莺莺母女“相扶回博陵”,这件事情是明摆着的(亡夫灵柩总不能永远寄存于寺庙);另一件大事则是老夫人嘴上没有道出,但心里会盘算思量的——待莺莺父丧服孝期满,即可与侄子郑恒“成合”(即正式操办婚礼)!笔者所谓“预叙”,即指对上述开场白四个基本内容里第4部分的预先说明(或暗示),这种“预叙”营造出的戏剧悬念乃为,观众怀着期待心情观赏剧情发展:郑恒是否能尽快赶来寺庙?何时陪伴莺莺母女将姑父大人灵柩护送到博陵?他能否在莺莺服孝期满后与之“成合”(结婚)?当然,该剧随后的情节发展走向并未遵循观众上述的猜测路径。
  其二、在情节进展中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进行预叙。这一类使用“预叙”的情形,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戏剧中,都是最为常见的。
  如《渔樵记》在第二折中作者通过王安道和刘二公的对白,点明刘二公父女为激励买臣奋进,令女儿向其索取休书,又备下十两白银、一套锦衣,由王安道送与买臣。
  其三、通过梦境预兆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预叙。
  如《朱砂担》中主人公货郎王文用为躲避占卜而知的百日杀身之祸,远行出外经商,在厄运将满的第九十九天来到一家客栈留宿。夜晚梦见自己独自到花园游玩,正欲摘花之时,被一个“黑妖精”模样的“邦老”强盗揪住,吓得他“不敢问他姓名,早则是打了个浑身痴挣”;最终被此贼人杀害。此噩梦的描写便属于预叙,暗示主人公今后将遭到谋杀的悲剧命运之走向。
  其四,借助鬼魂托梦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进行预叙。
  如《昊天塔》中杨令公、杨七郎战死沙场后,尸体被悬挂于昊天塔上,每日受番兵百箭穿身。于是两人托梦于杨六郎:“今宵梦里将冤诉,专告哥哥为报仇”。六郎感梦,和孟良及随后相认的杨五郎一起杀进辽国,盗回骨殖,替父兄报仇雪恨。
  其五,异象预叙,即将自然界或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某些奇异事件与戏剧人物相联系,异象的出现由此成为一种征兆,一种预言式现象。
  如《窦娥冤》中窦娥临刑前许下的三桩心愿:若是委实冤枉,血溅白练,天降大雪,亢旱三年!窦娥死后这三桩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逐一兑现应验了。这样的异象预叙可谓对后面清官昭雪剧情的一种预叙。
  其六,“预言预叙”,即借助神灵或具有未卜先知本领的智囊型人物(如巫师、占卜者、算卦先生、军师等等)的某种预言,去预测未来某些事件的发展及其结局,而随后有关事件的发展及其结局果然不出其预料,从开始的预言到最终的完全应验,不啻构成一个完整的预叙过程。
  如元杂剧“三国戏”里蜀相诸葛亮在《博望烧屯》等剧作中,对于战役经过及其胜负结局全方位俯瞰判定的预言式预叙。这种预言与随后展开的激烈战斗及其结局分毫不差,充分彰显孔明其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神机妙算的卓绝军事才华。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见出,元杂剧中对于“预叙”的运用可谓不拘一格、灵活多样,此中充分彰显出元代杂剧家们的匠心运思,令人叹服,元杂剧之所以褒有长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其中也有“预叙”的一份功劳!
  
  陈晓红,女,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副研究馆员。

元杂剧预叙艺术管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