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罕布什尔的叶子又红了。
只有周末,方能使我的波士顿朋友毅苏和妹妹两家人从终日忙碌紧张的工作生活、从近来因不断传出负面经济消息造成股票猛跌、辛辛苦苦积攒的投资不断缩水的焦虑中抽身,“浮生偷得一日闲”,带着孩子老人去新罕布什尔州看红叶。
宁静平和的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位于美东新英格兰地区。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新罕布什尔的红叶远近闻名,又正是秋高气爽时节,难怪每到这时,新英格兰地区的人们都会争先恐后涌到新罕布什尔州著名的白山(White Mountain)地区——最好的观赏红叶的地方,进入漫山红叶的热烈景色之中。
住在繁华的城市,平时紧张的工作让毅苏夫妇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周末把时间也几乎都给了孩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似乎总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细细体会季节的逐渐变化。其实沿着波士顿的93号公路一离开城市不久,就几乎能马上进入新罕布什尔州的丘岭之间。这时你可以明显感受到北美渐入深秋的浓烈气息。公路两旁的树叶开始变化,越往北走颜色越深、越加丰富。沿途橡树叶的金黄、枫树的火红以及远山的橡树、枫树、山毛榉红黄组合,还有更奇特的一树三色——翠绿、金黄、火红交织,这一切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和蓝天十分和谐地映在一起。我们看到过很多十八、十九世纪这般景色的油画,但都不如我们车窗前挂着的这一幅流动着的巨大油画那样美不胜收。
两个半小时的行程依然看不够。在那幅不断变化的巨大的油画引领下,我们来到了白山下一个叫LOON的小镇。小镇上正在举办一个手工艺展示活动,我们虽然对其中很多展台上有关新罕布什尔州风情的摄影作品和本地插花艺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远没有周围的实景那样更能吸引我们的目光。
白山山脉的主峰华盛顿山,是阿帕拉齐山脉的一部分,也是新罕布什尔最高的山峰。这里有大片的森林地带和静谧的湖泊。因为海拔较高,在秋天,白山的峰顶就已经被白雪覆盖。在阳光的照射下,积雪覆盖的峰顶反射出耀眼的光。红叶的红,青松的绿,积雪的白,交织出漫山遍野的秀丽风光。当然白山的红叶才是主旋律:当红叶红到极致,火红的叶子像大片的火海,燃烧着秋日的火热与浪漫。
在漫山红叶的山脚下的草地上中餐,尽情享受着带来的火鸡三明治的美味。中午的阳光正合适,驱散了深秋早晚的凉气。坐在这里品赏食品欣赏美景,真有一种渐渐融入自然的感觉,那一刻只想:哪怕就这样坐上一天也好。生活的艰辛不易此刻让人全然忘怀。欣赏自然景色是免费的,享受的阳光是免费的,和孩子老人们在一起,看着他们开心高兴,自己的愉悦心情也是可以轻易就得到的。
此刻也让我想到身边几位熟识的华人朋友,他们这时可能还在工作。我曾经很惊讶一位学生物医学的朋友,她住在首都华盛顿好多年了,至今连华盛顿市几家全美著名的博物馆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更从来没有享受过本地和外地一些著名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为了生存和发展,她不得不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真替这些朋友遗憾,如此火红的枫叶和美景竟也能让他们无动于衷。
再来看看我们身边的美国朋友,他们活得真是潇洒,他们的生活与大自然似乎有着天然不可分的联系,自己仿佛生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大自然的宠儿。
美国朋友夏天休假自不用说。八月份在美国你就别想人们会有效率地工作,他们几乎全都走向了自然。上山下海,到世界各地到处旅游。就是平时,只要有空,春秋天野外郊游,冬天上山滑雪。海滩更是他们的逍遥之地。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有太阳,内陆的人们都要驾车去海滨城市享受日光浴。他们来到海边,脱掉衣服——平时的压力和负担,戴上太阳镜,耳朵听着MP3,往沙滩上一躺,就这样静静地享受阳光、沙滩、海风和蓝天。
虽然大多数美国家庭都有小轿车,但他们依然喜爱自行车。在他们看来,骑自行车是一种最便捷的健身运动。节假日,很多人喜欢骑自行车到处去旅游。在纽约的总督公园,可以免费租借自行车骑行。在马里兰州居住时,我就看到一些美国家庭沿着靠波托马克河畔传统的切萨皮克&俄亥俄运河(Chesapeake & Ohio Canal)骑行,总长有184.5英里,晚上就在路边搭帐篷宿营。
欧美人看重假日休闲,并非自现代人始。据说凯撒与亚历山大在战事最繁忙的时候,仍然会充分享受自然的、正当的生活乐趣。他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才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打仗只是非常的活动。
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说,科学与哲学来自闲暇。这样的生活观念对欧美人的影响是广泛的,深刻的,也是永久的。它不仅优化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也改变了人们对生活对自然的态度。
几年前,有一位年薪很高的美国大企业总裁宣布辞职回家了,因为“想有更多的时间和家人在一起”。这种事在欧洲和美国不是作秀,他们从思想到行动,处处表明,享受生活,远远比挣钱重要得多。有些美国企业,节假日加班要拿一到两倍工资,但很多美国人放弃了。他们认为,好好过一个假日,要远比多挣百十块钱重要。
比较欧美之士,这里的华人,即使受过很好教育的华人、有很可观收入的华人,一般也要等到攒够钱、或者有了心情与时间时,才肯出来玩一玩。
美国人说,生活是美好的,挣钱本身不是目的,挣钱是为了花钱。同样的低收入工作,欧美人做得其乐融融,活得很开心。华人却一天到晚忧心忡忡,对现实满腹抱怨(可以理解他们对身份和未来的担忧),似乎永无出头之日。其实担忧和抱怨于事无补,有时离开一下现实环境度假休息反而会有所帮助。
孩子们急于要下到两座映红的山间中的一条小河里戏水。于是毅苏全家人不分老少,都下到河中的卵石上,跳来跳去、捉鱼、戏水、寻找奇石。下周毅苏上高中的大孩子就要参加PSAT考试——一次对未来大学入学很重要的考试。儿子一直十分自信地对父母说不要太担心。毅苏平时就注意培养孩子形成好的学习习惯,从小开始每天要坚持课后阅读一小时。除了学习,更多的是去注意培养孩子们健康的人格。他们每周要带孩子学钢琴、打篮球、练游泳,花一定时间和他们一起环耍,从中传授正确的生活理念。他们为了孩子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爱,孩子自然成为了毅苏最好的朋友。看到心理如此健康、学习习惯良好的孩子,是大可不必为他们的考试操太多心的,甚至也不需为他们的前途担忧。父母正确的启蒙教育加上孩子从小培养形成的健康人格,已经为他们的未来铺出了一条通向成功的路。
毅苏毕业于华师,八十年代随父母移民到美国。身为来美多年的华人,和在美国的许许多多华人一样,同样也渴望自己的孩子成才。但是他们从来不去逼迫孩子。无论是选择学校还是选择未来的专业,他们都充分尊重孩子的意见。同他们谈起教育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十分不赞成时下引起美国主流社会激烈辩论的“虎妈”的观点——“虎妈”确实代表了这里相当多华人的想法和做法。
不久前自诩为“虎妈”的耶鲁大学华裔女教授蔡美儿(Amy Chua)因其所写的一本有关她是如何以她“中国传统方式”严厉教育两个女儿的回忆录《虎妈的战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而一夜之间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一段时间以来,有关“虎妈”蔡美儿的中式严厉教育子女方式的争议在美国不断发酵,几乎每天都有媒体刊载文章对蔡美儿进行评论。
“虎妈”有三大“成功经验”:不理会孩子的自尊心;认定孩子必须孝顺父母; 坚信小孩子不明是非, 需要父母指引。“虎妈”顶尖高知的身份以及两个女儿在“悍母”式教养下的优异表现, 对普通美国家长尊重、鼓励孩子的“民主”、“仁爱”理念形成了“悍然”的挑战。蔡美儿的“虎妈原则”包括:不许孩子在外过夜;不许和小朋友相约外出游玩;不许参加学校演出;不许看电视和打电子游戏;不许自己选择参加哪些课外活动;所有功课必须拿A;除体育和戏剧课以外,其它科目必须全班第一;不能学习除钢琴和小提琴外的其它乐器。
蔡美儿在比较了中国妈妈与西方妈妈的差异后说,与西方妈妈不同的是,中国母亲认为:(1)功课永远是第一位的;(2)A-是个坏成绩;(3)子女必须在数学上领先其他同学至少两年;(4)绝不能在公开场合赞扬你的孩子;(5)如果孩子和老师或者教练的意见不一致,你必须永远要站在老师或者教练的一边;(6)子女能够参加的唯一活动就是那些能够让他们最终可以拿到奖牌的活动,而奖牌则必须是金牌。
大多数美国读者都难以接受蔡美儿的这种严苛的教育子女方式。报载:一位华盛顿乔治城大学的英语系教授说:“蔡美儿的书的确触动了美国读者的神经,特别是家长。任何在教育子女方面发表激烈言论的书都会在美国社会引发强烈反应,特别是在中产阶级家长中。我认为,美国人都对自己在教育子女方面是否做得正确而感到非常焦虑。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的很多言论让人觉得她非常严厉、非常残忍。特别是像我一样的人,从来没有想象过能够用另外一种方式去教育子女。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用羞辱子女或者是用极其苛刻的方式来教育子女。”
长期从事美、中教育研究的俄勒冈大学教育学院赵勇教授分析说,东西方对教育在文化上的不同认识是美国社会对蔡美儿教育子女方式持批评态度的一个主要原因。“对孩子的认识东西方有所不同。孩子到底是有自己的想法、一个独立的人,还是一个父母的附属品。这是一个观点。西方教育的目的是让每个孩子都有可能发挥自己的潜力,成为一个自己有真正追求的人。第二点,西方认为孩子的少年时代没有中国的那种今天的苦是为了明天的甜那种意识。西方人觉得,一个幸福的童年比什么都重要,每天的生活都很重要。”
赵勇认为,东西方对教育成功与否的评判标准也有很大不同。他说,中式教育的一大弊病是简单地把成绩作为判断教育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这也是美国社会和舆论不认同蔡美儿“虎妈”作风的一个因素。“西方人认为教育的价值,或者说一个人存在的价值不能以一个单一的标准来评判。因为蔡美儿提到的另一个,也是很多人还没有注意到的就是,她判断孩子成功的标准是非常单一的,比如拿好成绩啊,拉小提琴啊。这是一个简单的评判标准。而很多人认为个人的幸福感应该也算在(这个评判标准)之内。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教育心理学教授吉姆·斯蒂格勒(Jim Stigler)提出,美国人对教育的看法在于每个人都是特殊的,能力是有限的。西方的教育在于帮助孩子找到符合他们自身条件的发展道路,而不是强迫他们成为某一方面的特定人才。斯蒂格勒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任何领域取得成就。比如说,要想成为一个马拉松健将,你除了要经过多年的努力以外,还要有一个能够胜任马拉松的体魄。否则你没办法在奥运会上拿到金牌。而蔡美儿所描述的那种极端的教育方法就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拿到金牌,你在没拿到金牌前绝不能停止努力。而美国的教育方法则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任何事。所以我们的方法是,要对孩子友善一点,帮助他们找到他们能够取得成就的领域。”
蔡美儿坚持虎妈理念不变,说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仍然会以中式的严厉方法教育子女,但会做出一些调整。蔡美儿坚持认为,西方家长的教育方式对子女的不良行为过于纵容,而且没有为孩子更好地迎接未来挑战做好准备。
除了“虎妈”以外,我们对一个成功者郎朗的家长的教育方式也是有非议的。
被称为“天才钢琴家”的郎朗,曾毫不讳言自己成名的路途艰辛,他不但没有时间去见识祖国的名山大川,而且还一度被父亲逼得想自杀。事实上,成名之路走得辛苦,成名之后的郎朗也丝毫未见轻松。
有一部讲述郎朗成才之路的电影《郎朗的歌——献给2008》,主要通过郎朗的父母和郎朗的自述和回忆完成,是一部励志影片。片中最震慑的情节就是有关郎朗曾经想过自杀的部分,当时朗爸辞去沈阳的警察工作,带着才9岁的郎朗到北京考中央音乐学院附小,但是却不被学校的老师所看好。那段时间,两个人住在地下室里面,老鼠甚至都窜到了床上。朗爸也因此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所以在一次郎朗被拒绝之后,给了他三个选择:回老家、跳楼、吃药。郎朗说自己肯定不回老家,太丢脸;跳楼又太恐怖;所以他选择了吃药,当接过朗爸递来的药片之后,他突然痛恨起来,把药扔回给朗爸,然后就离家出走了。
接受采访的时候,郎朗表示很感谢拍摄这部电影去过很多地方,因为自己从来没去过。以前虽然爬过长城,但是只呆了二十分钟,朗爸就说:“你到过长城了,是个好孩子了,该回去练琴了。”成名之后,也总是忙着和别人交流,呆在音乐学院里面。“我曾经在北京呆了7年,从来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美的地方。”郎朗说。
其实,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心理上的阴影是永远抹不掉的,即使是郎朗。
不久前,读到美国副总统拜登在《纽约时报》谈美国和中国优势的文章。拜登显然在极力推崇美国的教育方式。他说:“我们不只是让孩子们接受既定的理念,而是鼓励他们挑战和改变这些理念。我们不仅容忍、而且鼓励自由表达和激烈的争论”。“自由可以释放人们的全部潜能,我们的未来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如果我们采取大胆开放的措施,美国没有任何理由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可见美国很看重自由与创造性之间的关系。正巧,这里新罕布什尔州的格言还正是:“不自由,毋宁死。”
回到眼前,看到在枫林下小河旁放任孩子享受大自然的情景,自然又让我们联想起国内那些为了自己的前途,除了苦读没有任何其他生活的孩子们,多么希望他们也能分享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父爱母爱!毅苏和我同属于那个斗争年代长大的一代人,年轻时最好的时光被荒诞的年代消耗。来到北美后,经历过去各种磨难之后所剩下的热情和苦苦积累的一点可怜的知识,又迫于生计全部贡献给了公司老板。如今我们自己心中的梦想和事业已经永远离我们而去了,只有把人生中最后、最珍贵的东西——所有的爱和人生的体验给予孩子,为了让他们的人生不要再有缺憾,也为了让孩子们去实现我们年轻时憧憬过的对幸福、事业和爱的向往,我们用自己作为铺路石,为了下一代他们能更加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
黄昏时分,我们离开了新罕布什尔如画的山水,踏上了回波士顿的路程。远山,红叶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燃烧得更加灿烂;车上,兴奋了一天的孩子们伴着车轮的节奏静静地入睡了,睡得很香很甜。
汤伟,旅美学者,现居美国纽约。责任编校:晓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