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并序》“行”“序”并存,相辅相成,合体共生。诗前小序叙述简洁,却蕴含幽微情绪,让我们缘序品诗,逐步深入,打开文本褶皱,于平常处挑起学生情感风暴,发现无限风景。
一.白居易的迁谪恨
序文中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但白居易“出官二年”,果真“恬然自安”吗?我们可以从《琵琶行》这首诗中找到完全相反的信息。
首先,诗人开篇即渲染了一幅清秋冷月夜送友人惨别的凄凉情景。“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在空旷寂寥之景中寄予了失意怅惘、冷寂孤苦之情。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恬然自安”的诗人,而是“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后悲凉酸楚、飘零孤苦的迁客形象。其次,“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说明在琵琶女自叙身世以前,琵琶曲已经引发了诗人强烈的情感共鸣,而且这种情感不是欢乐的、安适的,而是包含了诸多人生感慨的“叹息”,说明在遇到琵琶女之前,诗人已经郁积了浓烈的悲情,只不过是被琵琶女触发了而已。最后,“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从诗人对自己被贬之后生活的自叙中,我们看到的是卧病、苦闷、怨恨、悲切、孤苦的诗人形象。
我们也可以以诗证诗,从诗人被贬后所做的其他诗词来看。比如元和十年八月作《初贬官过望秦岭》: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元和十一年作《端居咏怀》:贾生俟罪心相似,张翰思归事不如。斜日早知惊鹏鸟,秋风悔不忆鲈鱼。胸襟曾贮匡时策,怀袖犹残谏猎书。从此万缘都摆落,欲携妻子买山居。这些诗,让我们清晰地发现,诗人被贬之后情感是愤懑抑郁悲苦的,诗人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这显然只是自我安慰,或者说是深意隐忍,王汝弼在《白居易》选集中认为“乃白氏故作镇定之语,非其本心”。
对于被贬,诗人并不能“恬然自安”,而是有着浓烈的怨情恨意,那我们就不得不去探究诗人的被贬原因。
据《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梳理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原因:一越职言事,二不孝,三有人落井下石。而追究根源,宰相被杀,忠臣见黜,显然是朝政腐败,唐朝衰落的象征。诗人首先承担的是自我个体的迁谪之痛,而更深层面,是个体命运在一个朝代的衰微中的无可奈何。
二.琵琶女的沦落苦
琵琶女自叙身世后,白居易抒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如果说白居易的沦落是由一个位高权重的京官变成了卧病浔阳的迁客;那么琵琶女的沦落就是由一位色艺双绝纵情欢乐的京倡变成了年老色衰落寞失意的商妇。但很多同学对琵琶女的失意心态不理解,认为她年老色衰之后能嫁给一个商人,也是一件幸事,应该满足。那么琵琶女嫁给商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她的沦落憔悴根源是什么?
这里,我们必须弄清楚唐代倡伎的身份地位。关书敏《唐代教坊妇女生活简述》记载:
皇帝为了享乐,把大量的艺伎征入教坊,然而当国家财政困难的时候首先即克扣她们的粮饷。……当宫廷到了不能养活她们的地步时,只有同意她们对外营业。开始,“凡朝士宴聚”,“新进士设筵顾吏”,便出资请她们表演和伴饮。后来,京中那些纨绔子弟饮酒作乐,也少不了叫她们来歌舞助兴。……教坊由仅为皇帝服务,发展成为同时也为朝臣和富豪子弟服务,这不能不说是教坊的一个巨大变化,皇帝虽然不愿意这样,但是国库的逐渐空虚,使皇帝无可奈何。
唐朝末年,统治者越来越重色而轻艺,随着时间的流逝,教坊妇女们人老珠黄,便被统治者厌弃了,由能歌善舞的艺伎,变成了宫中的杂役,陷入了十分悲凉的境地。……随着唐朝的不断衰败,统治者把一部分教坊妇女放出了宫禁,她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感到无法摆脱人间的蹂躏,只有作了出家的选择。……教坊中放出的妇女,多数是靠卖艺为生,有的嫁人为妇,也有的靠卖艺和卖身两者度日。这时的教坊妇女生活更加无着落了。
……
唐教坊妇女由献技,到卖艺,再到卖身的历史,便是唐王朝由盛到衰的历史。
结合资料,再结合文本的相关内容“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我们细加分析,琵琶女落寞失意,表面原因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但深层在“弟走从军阿姨死”所交代的社会背景上:元和五年用兵藩镇,国库窘迫,权令断乐。联系杜甫的诗《江南逢李龟年》,它以李龟年这一位宫廷歌唱家的颠沛流离反映了时代的由盛而衰,世运的由治而乱。那么琵琶女的漂沦憔悴根源自然也在朝代的衰微败落和统治者及世人的重色轻艺上。
三.琵琶曲中的知音情
《琵琶行》享誉盛名,很重要的原因是其出色的音乐描写。我们需要鉴赏比喻、摹声、以有形写无形等等技巧,我们也应该把握三次写琵琶女的演奏,正面与侧面描写相结合,突出琵琶女演奏技巧的高超,对丰富人物形象,增添人物命运悲剧意味的作用。但我们更应看到,琵琶曲是作者与琵琶女情感沟通的桥梁,细品琵琶曲中的情感是深入理解文本的关键。
诗歌三次写到琵琶女的演奏,以第二次写得最为详尽。从旋律上看,先是如急雨、如私语、如珠落玉盘的大弦小弦之声,清脆圆润;再是“莺滑花底”“泉凝冰下”,轻快流畅的旋律很快向着低沉凝滞转变,逐渐至凝绝无声的状态;而最后“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进入高亢激越的状态。这样的旋律在听者白居易耳中,他所听到的情感是有选择倾向的。琵琶女一起手,白居易就听到了“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说尽心中无限事”;于“间关莺语花底滑”,这样美妙的琵琶声诗人没有什么感受,而于“凝绝不通声暂歇”的无声处,作者却感受到了“别有幽愁暗恨生”。所以说,没有欣赏就没有音乐,琵琶女是带着自己的身世遭遇、人生沧桑演奏的,白居易是处于被贬谪异乡、孤苦失意的境遇下去聆听音乐的。乐曲本身或许并不悲凄哀婉,因为我想,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历经人间冷暖沧桑的乐伎绝不会在初识的男人面前就打算倾诉自己的身世。只是弹者和听者的遭遇情感如此相似,两人又都有着卓绝的音乐造诣,所以白居易透过旋律的表层直抵内心,在琵琶女的乐曲声中演绎了身世的“漂沦憔悴”。
接下去一段直接写琵琶女自叙身世,却省略了白居易的问。因为白居易怎么问的其实已藏在小序“铮铮然有京都之声”中,藏在听曲的“不得意”“无限事”“幽愁暗恨”中。诗人沿着乐曲一步一步走向了琵琶女,一直走进了琵琶女的心灵深处,于是才有了两人敞开心扉的倾诉。如果说琵琶女的第二次弹奏,对自我的情感是克制的、是有所掩饰的,那么“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的第三次演奏就完全放开了,在知音之感中尽情倾泻了对命运不公的怨恨,让乐曲负载起两种曲折的人生,一种沉重的命运。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与琵琶女的“相逢”,不仅是浔阳江头的一次偶遇,更是“琵琶曲”中精神的相通,这样的相逢模糊了“江州司马”与“琵琶女”的界限,成就了秋月下琴弦上永恒的美丽与感动。
潘爱华,语文教师,现居浙江宁波。责任编校:高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