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1年第3期 ID: 139045

[ 宁慧霞 文选 ]   

感性呈现与理性关照

◇ 宁慧霞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被西方文艺思想史上的泰斗亚里士多德誉为“十全十美的悲剧”,是古希腊悲剧中的扛鼎之作,自问世以来,“不仅成为文学批评的一个持久话题,而且成为影响整个西方思想史中一个永远的神话。”本文通过感性呈现下的俄狄浦斯的人物形象,来分析理性观照下俄狄浦斯对人的本质的思索,最终实现人物性格的升华。
  
  一、感性呈现下的人物形象
  
  在本剧的开场中俄狄浦斯以一个理性王的身份出现,他依靠智慧成功地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将忒拜城从第一场灾难中解救出来而成为城邦之主,并迎娶了先王的遗孀,被拥戴为俄狄浦斯王。在任职的十六七年中,他凭借智慧和理性实现了国富民强。如今忒拜城再次被瘟疫笼罩,到处充满求生歌声和痛苦呻吟。作为一邦之主,忒拜城的救星,人民对他寄予厚望,他相信凭借理性和智慧能再次帮助人民摆脱悲剧性的处境,寻找到人的解放、自由与幸福。在这个阶段,俄狄浦斯始终是以理性王的身份来面对忒拜人民,当求助阿波罗的神谕从而得知清除灾难的唯一办法是彻底清除隐藏在城里的污秽后,他又以王者的身份宣布了对罪犯的惩罚。
  随着剧情的进展,俄狄浦斯的身份在碎片化拼接的事实面前一步步被剥离出来,性情暴戾、多疑、武断、自负,容不得他人意见等性格缺陷一次次被放大出来,“非理性”成了更真实的俄狄浦斯的性格特征。在第一场中,先知和俄狄浦斯的矛盾是推动剧情发展的主要矛盾。先知为了保护俄狄浦斯的身份不被泄露,起初拒绝说出真相,恼羞成怒的俄狄浦斯先是指责先知是罪恶策划者,继而怀疑先知的智慧,最后又武断认为是克瑞翁唆使先知阴谋推翻王权。“我要把我的意见都讲出来:我认为你是这罪行的策划者,人是你杀的,虽然不是你亲手杀的。如果你的眼睛没有瞎,我敢说准是你一个人干的。”俄狄浦斯连用四个“我”五个“你”来突出人物对立关系,放大人物间的矛盾。他坚信自身强大的理性本质不会使自己犯下那种逆伦之罪。在缺乏足够证据来证明他非杀人凶手时,他更愿意借助自己的判断和分析而不是事实,世俗人所常有的鲁莽、暴戾被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索福克勒斯在创作—个完美主义的王者形象时,为何顷刻间又让他成为世上最可悲可鄙之人——杀人凶手,弑父娶母,和母亲生下不洁子女的罪人?为何让他既有神化的意志和智慧,又具有世俗人的性格缺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关注《俄狄浦斯王》的历史背景——英雄时代。它是古希腊五代史神话的第四代。五代史的前四代——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中的人类皆为神所造,五代中的最后一代是黑铁时代,也就是我们人类的时代,此时人类不再由神所造。英雄时代是从神向人过渡的时代,英雄时代的人仅仅禀有一半神性,因此他身上有超凡的智慧、顽强的精神、对真理的渴求、对人民的责任等品质,使他能以近乎完美的人的形象出现。毋庸置疑,在英雄时代,人类在生活和历史层面开始丧失神圣的起源,独立意识和伦理道德开始产生,伦理道德观念的出现标志着入神的正式分离,人类开始在伦理道德的规约下独立行事。人类无可奈何地发现“成人”就是要远离神世转向人世。离开神性的庇护后,人类必须为自己的罪和欠缺承担责任,而这种罪或欠缺具有先在性。俄狄浦斯作为英雄时代的典型形象,并非一个标本化的理想个体,他弑父娶母的行为在神性和人性的层面呈现出正义和非正义的张力,从而使他作为人的特征更加鲜明。按照希腊传说和索福克勒斯的描述,俄狄浦斯弑父行为有其正义性,对此,故事一开始就通过神谕的形式进行了揭示:其父拉伊俄斯曾劫持过恩人珀罗普斯的儿子,于是神诅咒他必然遭受报应,最终将死于儿子之手。就其实质而言,俄狄浦斯的弑父乃是子对父之不义行为的惩罚。这一行为是子在神力的驱使下以不自觉的方式完成的,这一神性的正义之举导致人性伦理最大的不义。
  陈洪文、水见馥在《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中指出:“俄狄浦斯命途多舛,没有独占的领域,没有固定的立足点,没有确定的本质,摇摆于天神与禽兽之间。”这里“天神”与“禽兽”概括了俄狄浦斯动荡起伏的人生经历,从权力的顶端跌落到命运的谷底,从王子沦落为弃儿,从弃儿又变成科任托斯的王子,从王子再次成为逃亡者,从逃亡者又成了忒拜城的国王,最终又从国王再次成为人神迁怒的罪人。结构性的反讽将悲剧的震撼效果一步步推向顶点,“因为一个人越是公开想逃避骇人后果的愿望,他就越值得同情,越是费尽心机,结果还是不能逃避,也就越能在旁人心里造成恐怖”。
  卡西尔在《人论》中借柏拉图对人的定义,引入自己对人性的看法:“人不应仅仅是对理性问题能给予理性思索的存在物”,“人更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俄狄浦斯的局限性就是他在探索世界及人的本质时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智慧,他的理性始终是以征服自然与外部世界为起始点的,人的本质一直处在他理性认识的盲区。
  
  二、理性观照下的对人的思索
  
  剧中对俄狄浦斯形象的感性呈现与对人存在的理性观照是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俄狄浦斯对人本质的思索开始于知道身世弄瞎双目之后。在古希腊的文化中,眼睛是人赖以接受日神阿波罗光明的器官,是知识之源泉,而知识是人之为人的主要依据。荷尔德林则从反面论证了“俄狄浦斯因失去了双眼而多了一只眼睛”。海德格尔跟着解释说:“这多的一只眼睛乃是一切伟大的问知的基本条件,俄狄浦斯自行戳瞎双眼,就是让自己走进光明,接近希腊式单纯而充满活力的问与思。”
  希腊人对人的本质是如何认识的呢?索福克勒斯通过让俄狄浦斯刺瞎双目来表现在命运范式和人的自由意志的矛盾斗争中,人类自由意志和不屈斗争精神的最终胜利。虽然宇宙的主宰是神,神的力量高于一切,但人应当独立自主选择自己的道路,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在命运掌握之中,也不丧失坚强性格。俄狄浦斯刺瞎双目的行为标志了人权对神权的胜利,人能够通过对自我行为的选择,成就神普度众生的权利,让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永恒闪现在人类前进的方向。
  希腊人对人的本质的探索过程成就了希腊精神。别林斯基提到:“高贵的自由的希腊人没有低头屈服,没有跌到这可怕的幻影前面,却通过对命运进行英勇而骄傲的斗争找到了出路,用这斗争的悲剧的壮伟照亮了生活的阴暗的一面;命运可以剥夺他的幸福和生命,却不能贬低他的精神,可以把他打倒,却不能把他征服。”罗念生先生认为:“(俄狄浦斯)之所以遭受苦难,与其说是由于他自身的过失,毋宁说是由于他的美德。”俄狄浦斯的自残和自我放逐实则构成了一种牺牲,与希腊神话中的“替罪羊”理论相吻合。
  神话,产生于人类的童年。古希腊时期是人类的童年时期,神话也便成了古希腊戏剧的主要内容。古希腊悲剧是在人类生产力极不发达、对大自然不能认识的基础上产生的对世界的体认。人们将希望寄予神,是人们在强大自然面前的无能为力,于是有了人类最早的悲剧意识。“在初民的观念中,万物的繁殖是至关重要的一件大事,而不育、疾病和死亡被看成是一种严重的污染,一种破坏了生活正常进程的罪恶。”因此,为了生命的正常延续,在雅典以及古希腊的其他城邦,每年都要举行一种仪式,旨在定期驱除在过去一年里累积而成的污染。在远古社会中,大多数民众都习惯将巫王和国王当做人民的“替罪羊”,当国家出现灾难、瘟疫时,人们杀死国王或者巫王以驱除瘟疫、灾难和罪过,使人、牲畜和庄稼生命旺盛。
  《俄狄浦斯王》剧始于忒拜城被笼罩在灾难之下:“城里正弥漫着香烟,到处是求生的歌声和苦痛的呻吟。”请愿的人们聚集在俄狄浦斯的面前,老人和孩子捧着缠羊毛的树枝,安放在阿波罗的圣坛,希望能得到神的指引。剧终于俄狄浦斯查明案情的真相。
  为了实践对更多人的责任而牺牲了自身的利益,这种境界是超人性的,俄狄浦斯实际上是舍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成全了神的普度众生的权利。
  
  三、结论
  
  俄狄浦斯的悲剧虽然在常理上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然而他的故事并没有让人觉得软弱无力,相反,从他的自我惩罚中,我们看到了人性力量的坚强,在面对最残酷的玩笑和神给予的最无情的惩罚时,人依然是充满理性并遵守法则和伦理的英雄。索福克勒斯用俄狄浦斯的悲剧来对人的本质进行思考,宇宙中的主宰虽然是神,神的力量高于一切,但人应当独立自主选择自己的道路,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在命运掌握之中,也不丧失坚强性格,从而成就神普度众生的权利。

感性呈现与理性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