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0年第1期 ID: 138436

[ 钱理群 文选 ]   

《忆韦素园君》:鲁迅喜欢什么样的青年

◇ 钱理群

  我们都知道:鲁迅喜欢亲近青年。这里要讨论的是:鲁迅喜欢亲近的是什么样的青年?
  我们首先想起鲁迅笔下的青年——
  他的学生刘和珍:她“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却“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记念刘和珍君》)
  他的朋友柔石: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为了忘却的记念》)
  他们都为了自己的革命理想而死于反动势力的屠刀之下,正是这些“革命青年之死”,成了鲁迅心上一座座沉重的坟——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为了忘却的记念》)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记念刘和珍君》)
  现在,这样的血写的文字,都已经成为现代名篇,人们熟读的经典。
  鲁迅其实还有另外的悼念文章,写或许是更为平凡的青年,另一种“青年的死”,同样情深意切、惊心动魄。
  这就是《亿韦素园君》。
  
  开头
  
  文章一开笔,就用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我称之为“鲁迅式”的比喻:将自己的“记忆”比作“被刀刮过了的鱼鳞”,而且“中间混着血丝”—这也是带血的记忆。
  正是这个比喻激发了我们阅读的愿望与想象:为什么鲁迅的用笔如此的沉重?他要“忆”的这位“韦素园”,是什么人?对于他有什么意义?
  
  忆人
  
  于是,我们注意到,鲁迅在回忆中两次提到:韦素园“既非天才,也非豪杰”。这是全文的一个关键,我们的阅读正要由此入手。
  这也是事实。如果查有关介绍,无非是这样寥寥几句:“韦素园(1902~1932),安徽霍邱人,未名社成员。译有果戈理中篇小说《外套》、俄国短篇小说集《最后的光芒》、北欧诗歌小品集《黄花集》等。”(《鲁迅全集》第6卷《韦素园墓记》一文的注释)——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翻译家,译作不多,而且是因病而死。他不是刘和珍、柔石那样的革命烈士,但他在鲁迅心中的分量却同样重。
  这是为什么?
  鲁迅先说他是未名社的成员,并讲未名社的共性:其一是“还没有名目”,“恰如孩子的‘还未成丁’”,这是一群初踏人生之路的年轻人,一切都未真正开始。这也是鲁迅对韦素园之死感到如此沉重的一个原因,即他在《韦素园墓记》里所说的“宏才远志,厄于短年”。
  更重要的是,“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这是本文又一个要紧处。下文还有呼应:“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这使我们想起了1924年鲁迅的一篇演讲:《未有天才之前》,它强调的也是“不怕做小事业”的“泥土”精神。鲁迅说: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十年后,1934年写的这篇文章力赞韦素园为“泥土”,自非偶然。两年以后,也就是鲁迅人生旅途中最后一年,又频频重提这一话题:3月,他在给文学青年的信中,不无感慨地说:“中国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这种工人很少,我又年纪渐老,体力不济起来。”(《致欧阳山、草明书》)4月,在给老朋友的信中,他迫不及待地报告:
  “近来有一些青年,很有实实在在的译作,不求虚名的倾向了,比先前的好用手段,进步得多;而读者的眼睛,也明亮起来,这是一个较好的现象。”(《致曹靖化书》)6月,鲁迅又公开发表文章,表示:“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答托洛茨基派的信》)到了9月,病重时写下的遗嘱里,他更是谆谆告诫:“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死》)可以说,鲁迅倾其一生之力,都在呼唤“泥土”精神,特别期待多有“肯做苦工”,“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小事情”的年轻人。他也这样期待着他的后代。理由也很简单:一是“中国正需要”,二是它“切近”,“似乎大家都可以做”。(《未有天才之前》)但鲁迅心里却明白:在当时的中国(恐怕也是今天的中国),徒作空谈“求虚名”的青年多多,而甘愿做小事情的苦工则十分寂寥,他是深以为悲和忧的。安于“守寨”,“穷着也还盯住着文学”的韦素园,可以说是给鲁迅带来了希望的。因此,可以想见韦素园的早逝对他的震撼,他一定仰天长叹:“中国又少了一个苦工!”
  鲁迅从中看到了自己。于是,我们又注意到,鲁迅在接着具体回忆和描述韦素园的个性时,只突出了两点。首先是“笑影少”,据说这“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够令人感得”。鲁迅又说:“他的不很笑,大约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度罢。”其实,“笑影少”的还有鲁迅自己,他的这一特点也是显得很“分明”的。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就谈到,诗人殷夫第一次见面时,就感到鲁迅“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鲁迅还特意回信去解释,
  “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笑影少”,“冷”,是一种思想、情感、性格的内敛,就是下文所说的,在“沉静”中“啮碎了自己的心”。这样的冷峻,确实是鲁迅及受他影响的年轻人的一个共性,但他们的内心又是炽热的,只有交往多了,才会感受到这冷中之热。
  而鲁迅最为看重,并用最多的篇幅去回忆、阐述的,是韦素园的第二个特点:
  “他太认真”。
  我们还是要注意鲁迅的叙述语调:“这里有一点小例子。——我们是只有小例子的。”破折号后的突然插入,这样的句式,一般作者很少用,也是“鲁迅式”的,在本文中一再出现。如下文的“自然,这仅仅是小忧患,但在认真而激烈的个人,却也相当的大的”,再过几段,又是“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尽管不再用破折号,但突然插入的用心是一样的:尽管事“小”(小例子、小忧患、小不幸等),但关乎“个人”,意义就十分重“大”,这是显示了一种新的看人看事的眼光、新的人生价值观的,这是鲁迅重视“泥土”和“小事情”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而我们从调侃、自嘲的语气里,也可以感觉到鲁迅的微讽世情之意:鲁迅那个时代(恐怕也是今天这个时代),人们总是趋“大”(大人物、大事件)而弃“小”(小人物、小事情)的。
  再回到“小例子”上。一是因厌恶滥施“狐虎之威”的校长“林素园”而恨及自己的名字,不惜改名以划清界限,一是因坚守编辑职责而得罪朋友,又以有病之躯“拼命的对付着内忧外患”。鲁迅依然用调侃中又怀着同情与欣赏的语气,娓娓叙来。但他的剖析却相当严峻:“太认真”是一个“致命伤”,因为“一认真,便容易 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这是全文理解上的一个难点,也是要害处。为人处世“太认真”的人,大半都是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鲁迅自己就是如此。因此,他们不仅对现实的丑恶、不完美极度敏感,而且对苟且、妥协、马虎之风,绝不能容忍,于是,就“容易趋于激烈”。他们若将这样的完美主义的理想诉诸行动,就会成为不满足现状的永远的革命者,“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鲁迅的周围不乏这样的青年,刘和珍、柔石就是这样的典型。而鲁迅在韦素园这里所看到的,是一个“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的典型,这仍然也能致命:韦素园就是被这内心的焦虑、愤激而郁结成病的。这同样给鲁迅带来巨大的痛苦,因为在他看来,“认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品格,这不仅是一种难得的负责任的人生态度,而且表现了对理想、信仰、信念“信而从”的坚守。而他最感痛心的,是中国人的“不认真”,这是最容易堕落为“什么也不信从”的“做戏的虚无党”的,把“一切事”都看做“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马上支日记》)鲁迅以为,“不认真”是中国国民性的一个基本弱点,他甚至号召国人要向自己的“敌人”——日本学习凡事认真的精神。在鲁迅看来,认不认真,也是关系民族的前途的。懂得“认真”二字在鲁迅心中的分量,就不难理解鲁迅对韦素园的“太认真”的不无担心中的骨子里的欣赏,而韦素园因为“太认真”而伤生,就更是引发了鲁迅无尽的哀伤。
  
  抒情
  
  这应该是全文最为动人的部分。一部“布面装订的素园翻译的(果戈理的)《外套》”,竟掀起了鲁迅情感的巨大风暴:先是“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是“不忍”翻阅,并“因此记起”素园对朋友的咯血而“慌张失措”,最后竟是无言:“我没有话”。我们知道,鲁迅是不轻易动情的,而这一次他竟如此动情,原因仅在于:
  “这明明是他送给我的一个纪念品,莫非他已经自觉了生命的期限了么?”在鲁迅看来,让一位如此认真的年轻人这样清醒地面对死亡,是残酷的。
  因此,当鲁迅自己面对“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委顿”的韦素园,“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哀”。鲁迅接着连写了四个“忽而想到”。把他对韦素园的关爱、担忧、理解……全都淋漓尽致地写出,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抒写,仿佛写的就是自己:其动人之处就在这里。因此,当鲁迅写到那最善于“布置精神的苦刑”的,写“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的陀思妥也夫斯基,“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时,鲁迅一定感到被凝视的还有他自己,而且我们今天的读者读到这里也还会感到这“凝视”的压力:我们都是“不幸的人”。不仅是陀氏的文字,而且包括鲁迅的文字,包括韦素园的人生,都具有一种“残酷到了冷静”的力量。
  
  评价
  
  文章写到这里,评价,即所谓“盖棺论定”,也就水到渠成。主要是这两段:
  他既非天才,也非豪杰,活的时候,既不过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后,当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没。但对于我们,却是值得记念的青年,因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是的,但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
  这都是极有分量的。尤其是后一句更是文中的警句。——好的文章,总是有一些闪光点,是能够让读者背诵和传诵的。
  第一句连用三个“默默”,自有一种沉稳的力量。后一句又连用四个两相对应的比喻,生动而贴切。
  重要的是,韦素园的生命意义得到了一种提升。他的“泥土”生命(“认真”也是其有机组成,即所谓“认认真真做小事情”)成为一种精神的力量和象征时,就获得了永恒。这又使我想起两个月后,即1934年9月25日,鲁迅写的另一篇已经收人中学语文课本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也是谈到这些“埋头苦干的人”,说这样的人“从古以来”就有,是“中国的脊梁”,“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鲁迅的结论是:要真正了解中国,要建立真正的民族“自信力”,“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看地下的泥土。
  眼睛盯在哪里?向上,还是向下?只盯着“高楼的尖顶”“名园的美花”,还是关注“楼下的石材”和“园中的泥土”?这背后有不同的历史观和价值观。鲁迅说,注目于楼尖和美花者是“观赏者”,而“建筑者和栽植者”必定倾心于“泥土”。鲁迅显然属于后者。《忆韦素园君》就是一个明证:这是一篇关于泥土的记忆,是一首泥土之歌。
  于是,我们又注意到,文章一开头,鲁迅就说,他怕他的记忆会“污了鉴赏家的眼目”。对这句话,一开始读时,我们还不在意,现在,我们懂得他的深意了。顺便说一点,鲁迅这一篇文章中,有很多这样前后呼应的文字。于随意、任情的抒写中,却有着文字、结构布局的精心、细密,这正是鲁迅文字的特点。
  
  结尾
  
  鲁迅很重视文章的结尾。我们前面一再提及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和《记念刘和珍君》的结尾名句,都是传诵至今的:
  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在我看来,《忆韦素园君》的结尾也值得传诵。其特别之处在于视野从韦素园一人之死拉开,谈到了文人的命运: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买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这“死后”被利用的悲哀,其实更是鲁迅自己的。我们在前文已经说到,鲁迅写《亿韦素园君》的最大特点,就是自我感受与情感的渗入。今天的读者看来,这更成了一个谶语:鲁迅的身后,曾有过多少“无聊之徒,谬托知己”,又有过多少“是非蜂起”,而且是至今未止!
  最后一句话,说得实在而沉重: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
  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
  “永远的记念”云云,不过是人们的善良的愿望。后死者还要继续生活,不可能永远沉湎于对先逝者的追怀,“止于这一次”,正是常态。因此,“从此别了!”一语,就格外真诚而有分量:实实在在的人,在表达悼念之情时也是实在的。

《忆韦素园君》:鲁迅喜欢什么样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