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向死而生、难以拂逆的悲剧之旅,在这层意义上,人人都是这世界的孤儿,每个人都难以逆转地走在自己注定虚空的征途上。然而,面对苦难,面对死亡,面对难以逃遁的人生宿命,依然有希望,依然有朝圣者和生命真义的缔造者。美国短篇小说大师欧·亨利的《最后的常春藤叶》这篇经典之作诠释了虚妄与希望、苦难与信仰的真义,让人沉思。
在哲学上,希望、信仰、目的、理想等被视为“人对现实超越的动力和力量源泉”,它们“反映在人的头脑中”,“成为‘理想的意图’,并且通过这种形态变成‘理想的动力…。因此,希望之于人的生命存在,更多地带有人类文化心理与精神向度的诉求。真实的希望无疑会促人前进,坚定人们迎战困苦的信念和勇气;而虚幻的希望,一方面同样能扬起人生斗志之帆,但另一方面,终归会因虚幻露出狰狞而无望的本质。
1 叙事形式:独特的“杠铃结构”
《最后的常春藤叶》讲述的是在美国某个下层街区流传着肺炎,合租一楼的两个女艺术家之一的琼珊不幸患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虚弱悲观的琼珊躺在床上,绝望地数着渐渐飘落的常春藤叶,等待着最后那片叶子带着她一起飘逝。然而这片叶子却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她也终于恢复了生存的勇气。这片叶子是画家贝尔曼雨夜攀着梯子冒着严寒在墙上画的,他因此得了伤寒很快去世了。小说把小人物置于苦难之中——琼珊受着可怕的病魔的折磨,生命之火几近熄灭,她悲观待毙。这里,“苦难叙事”又遵循了这样的逻辑结构:“苦难生成一个体渴望获救(他救)一超越战胜苦难”。在这一结构的三个方面,《最后的常春藤叶》呈现出“略前详中略后”的特色。
文中交代“苦难生成”时显示了欧·亨利惯有的幽默、俏皮风格:“一个冷酷无情,肉眼看不见,医生管他叫‘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潜蹑着,用他的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但他竟然打击了琼珊”。苦难既已生成,主体如何突围?因而,小说的重心都放在了在苦难面前主体如何渴望拯救上。患病的琼珊身陷苦难与病魔中,表现出个体的绝望与脆弱,她的绝望实际上又包含着对生命的极度热爱和对新生的巨大渴望。琼珊最大的希望是“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对生的希望和对死的绝望构成了苦难中的琼珊的心理悖论。这种巨大的心理焦虑体现出的便是:平静中的绝望、悲哀中的赴死。琼珊最终获救离不开苏艾的悉心照料,但更重要的是常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最后一片叶子”在这里已形成了一种隐喻与象征力量,既指“虚设的希望”,也指老画家贝尔曼,又可引申为欧·亨利在小说中惯常标举的人道主义旗帜和底层大众的美好品性。琼珊最后因为那片未落的常春藤叶而恢复了生存的信心并战胜了病魔,但她的获救却是老画家以年迈身躯雨夜作画、患病而逝的代价而换来的。小说尾声借苏艾之口揭开了这个拯救之谜,寥寥数语,简略中包含深意,舒缓中奇峰突起,显示了欧·亨利驾驭结构的卓越与独特。从结构来看,《最后的常春藤叶》呈现出欧·亨利常用的“杠铃结构”。“杠铃”的两头,一头是由灰暗、悲凉的环境和小人物心灵世界的荒凉、绝望形成的“地狱”和“受难者”,另一头是意想不到的起死回生——来自人性基督的“最后的常春藤叶”。小说前半部分反复渲染了琼珊的病危、绝望,以及苏艾的焦虑、关切,这是欧·亨利常用的蓄势手法,为老贝尔曼的出场埋下伏笔,并让老画家成为杠铃两头转化的中介,通过虚幻的希望——最后的常春藤叶,对老贝尔曼的人性基督和人道主义情怀进行了讴歌。
2 精神向度:坚实的人道关怀
在精神向度上,小说用人道主义理想化解生命的虚空,点缀生命的绿意,传达了对人道主义与救赎生命的礼赞。歌颂人性美是欧·亨利文学创作的主流,《最后的常春藤叶》被视为他文学创作中歌颂人性美主题的代表作。欧·亨利小说的人性主题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压抑人性的社会制度、社会秩序进行批判和揭露,一类是对合乎人性的底层人道精神进行讴歌。前者如《警察与赞美诗》,后者如《最后的常春藤叶》《麦琪的礼物》。而且在后一类题材中,“合乎人性”的群体常常是下层社会的小人物,他们生存环境恶劣,心地却很善良,物质贫乏,精神世界却高尚丰盈。
《最后的常春藤叶》中的老画家便是后一类题材中美好人性的代表,他贫穷拮据,老之将至却在绘画事业上落魄失意,他画了四十年的画,却“同艺术女神隔有相当距离,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挨到”,所以只能靠涂抹商业性质的广告画、宣传画以及充当不起眼的模特儿,挣几个小钱以度日。不可忽视的是,欧·亨利在对老贝尔曼所作的两百多字的简洁、精到的介绍中,实际上包含了这个人物内心深处的矛盾和他独特的精神世界,可用这样两对关系表示:失意一理想(表现为:“喝酒总是过量”一“老是唠叨他未来的杰作”),鄙视温情一内心仁慈温润(表现为:“极端地瞧不起别人的温情”一“把自己视为保护两个青年艺术家的看家凶狗”)。这两点一方面表现了老画家的失意人生,另一方面表现了他对艺术未来充满理想,对年青一代充满仁厚和关爱。这使抽象的人性主题的表达有了现实基础和真实具体的个体情感与心理基础,避免了人性主题的空泛化。老贝尔曼的人道主义情怀实际上与他个体的不幸、不顺息息相关,他对青年艺术家的人道关怀实际上包含着他对绘画艺术的挚爱以及对艺术所寄予的巨大希望。这样,在老画家的人道主义精神与他的艺术理想之间,形成了一种互动关系:人道情怀是对挚爱理想的捍卫,对理想的坚定与守护又进一步深化了人道主义精神。
老贝尔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为即将失去生存信念的女主人公点燃了一盏希望之灯,以虚幻的物象恢复了她生存的勇气。“虚幻的希望”所体现的是老贝尔曼粗暴、贫苦外表下的温情而高尚的人道主义精神,一生蹉跎的老贝尔曼也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幅体现人性纯美的绝世佳作。
3 文本旨归:虚幻的生命突围
墙上的常春藤叶是希望的象征,然而这种希望是虚幻的,所谓“不落的常春藤叶”只是画在墙上的油彩,但这虚幻之物却真实地构成了小说人物精神突围的药方。当个体被禁锢在一种绝望和逼近的死亡中,唯有希望能挽救岌岌衰弱的沉重肉身,哪怕这一希望是虚幻的。克尔凯郭尔说过:“人类最高的激情感就是信仰。”在《最后的常春藤叶》中,面对琼珊绝望而悲观的糟糕状态,老画家没有选择苦口婆心的劝说,没有兴师动众地动员其家人,而是为她虚设了一个希望,最终引领她走出了生存的困境,因此,面对生存困境、面对死亡恐惧这“人人在劫难逃的奴役”,虚设希望,无疑是人类实现自我超越的一种途径。它所蕴涵的不仅是一种情感寄托,而且是人类作为生存主体在现实之境中对理想、信仰、意义等命题的强烈诉求。
因此,《最后的常春藤叶》中关于希望与生存的主题,不仅具有心理学的原型意味,也有着鲜明的生存论意义,对我们有着丰富而深刻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