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发现许多教师在解读《小石潭记》的景中情语时,割裂了景语与情语的联系,几乎是停留在文字的表层,孤立地解读《小石潭记》的景语与情语。例如这样一些主问题的设计:(1)第一自然段写了哪些景物,有何特点?按怎样顺序来记叙的?(2)第二自然段写了哪些景物,用的是什么写法?(3)潭水有什么特点?作者是怎样描写的? (4)作者是怎样写鱼的?这段描写渗透了作者怎样的感情?(5)第三自然段描写小潭源流,依次抓住溪身岸势的什么特点来描写?(6)第四自然段写作者在潭上所见到的景物和自己的感受,描写了小石潭中怎样的气氛?反映了作者怎样的心情?明确:幽深冷寂(孤凄悲凉心境的反映——寓情于景)。
朱光潜在《从生理学观点谈美与美感》中写到:“所谓移情作用指人在聚精会神中观照一个对象时,由物我两忘达到物我同一,把人的生命和情趣外设或移注到对象里去,使本无生命和情趣的外物仿佛具有人的生命活动,使本来只有物理的东西也显得有人情。”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就是采用借景抒情的手法来创作的,作者将凄苦悲凉的情感移情于小石潭的景物当中,因此我们不能仅仅看到小石潭景物本身的特点,还要仔细去回味作者移注到景中的情语。那么如何解读该文的景中情语呢?
一、论其世,知其人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被贬永州所写的,其中前四篇《始得西山宴游记》《钴姆潭记》《钴姆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作于元和四年(809年)。笔者认为要想接近真实并还原作者的情感,首先要了解作者那时那地即德宗贞元二十一年(805年)至宪宗元和九年(814年)间其在永州的创作处境,尤其是宪宗元和四年的心境。
宪宗元和四年柳宗元已37岁,在永州已度过了4年。这4年当中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33岁由大唐礼部员外郎贬为邵州刺史,未过两月,再贬为永州司马;同时又经历了朝不保夕、与亲朋好友生死两隔的惊恐和痛苦,王伓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死,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元和元年806年)赐死。身为永贞革新主将的柳宗元得此噩耗更是悲恸欲绝、忧心忡忡。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及韦执谊八人先后被贬为边远八州司马。其间老母不幸染病身亡,对处于政治失意的柳宗元无疑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再加其母归葬,因“其故有罪,衔哀待刑,不得归奉丧事以尽其志”(《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不能扶柩归葬尽最后的孝道,这又是人生一种极大的哀痛。再加之饱受病体的折磨,到永州不过三四年,他就已经“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又加之“五年之内,四为大火所迫。徒跣走出,坏墙穴牖,仅免烧灼”(《与杨凭京兆书》),真可谓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再加身为囚徒的精神摧残更是雪上加霜。“圣朝宏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移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 (《与萧翰林俛书》)那些卑鄙小人以落井下石、造谣中伤柳宗元达到自己升官发财的目的,人心叵测啊!伤痕累累的柳宗元面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人生攻击真是百口莫辩,曾一度心灰意冷地对友人说:“凡人之黜弃,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独以无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质无所入,苟焉以叙忧慄为幸,敢有他志?”(《与杨凭京兆书》)从以上自述中,足以看出在身心饱受煎熬的贬谪岁月里,尤其是在贬谪初期阶段,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枷锁深深地束缚着柳宗元,而这种折磨尤以残酷的政治迫害为甚,使他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柳宗元开始了出游,开始了《永州八记》的创作。柳宗元曾在《与李翰林建书》信中写到:“仆闷即出游……时到幽树好石清泉,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意思是说我闷了就出外游山水……偶尔看到一些好树好石头好泉水,心情为之一颤。过去之后又不快乐了,就好像一罪犯被拘囚在监狱里一样,一碰到好天气,自己就靠着墙搔一搔,摩一摩,活动一下肢体,当这个时候,也觉得很舒服。再看自己的天地有多大,不过是一肢一丈之间,终于自己还是出不去,那怎么能够总是感到很舒畅呢?尽管是好天气好景色,也只是偶尔舒服一下,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处境,立刻就会感到烦闷了。柳宗元还在《永州八记》的第一篇中讲述了自己出游的感受:“自余为僇人(受刑戮的人,这里指自己的贬官身份),居是州,恒惴栗(经常处于恐惧不安中)。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始得西山宴游记》)也就是说作者是在惊惶不定、心情沉重的情况下出游的。
在这样整天张皇失措、烦闷抑郁、“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与李翰林建书》)的境况下,柳宗元只能借山水之乐来浇胸中块垒,曾有诗云:“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南涧中题》)正如柳宗元诗中说的局外人是很难体会的,“谁要是贬谪到这里,当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小石潭的景色在我们寻常人眼中是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静谧的美,而在作者眼中却变成“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寂静得让人凄凉,幽深得让人觉得寒气透骨。这是作者时时因为自己贬官的身份而不能释怀,带着受刑戮的心理在游玩,自然不能超然物外。与柳宗元堪为对照的是白居易,他在贬谪忠州时,曾有诗云:“谏诤知无补,迁移分所当。不堪匡圣主,只合事空王。……闲吟四句偈,静对一炉香。身同老丘井,心空是道场。”(《郡斋暇忆庐山草堂多叙风贬官以来出处之意》)但是柳宗元又无法像白居易那样出入佛老,仍不忘“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的志向,不甘心被朝廷遗弃在荒蛮之地。他曾在《与萧翰林俛书》中写道:“然居理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望。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败腐,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买土一廛为耕民。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他希望自己的不白之冤能得到昭雪,即便是不当官,当农民,他也愿意为大唐天子效力,这样才不枉为太平盛世的子民。希望朋友萧俛伸张大义,援手相助。柳宗元对君主的一片赤胆忠心明月可鉴,苍天可表,令人动容。
正因如此,他的身心饱受贬谪的煎熬。柳宗元贬官永州、形同囚徒的那几年,仍念念不忘功名和仕途,对自己无罪遭谴而愤愤不平,满腹委屈和牢骚,于是他“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不幸遭遇与屈原相似,所以要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柳宗元的人生是充满悲情的。
二、赏景语,读心境
《小石潭记》一文的全名是《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全文仅193字,是柳宗元在元和四年秋天,游览永州西郊荒僻冷清、重峦叠嶂的西山后所作的。他用极其洗练的笔墨向我们描述了他游览小石潭的全过程。《永州府志》记载:“西山在(零陵)城西门外,渡潇水二里许,自朝阳岩起至黄茅岭北,长亘数里,皆西山也。”“西山迢迢三五里,一山欲断一峰起。”(黄家色《游西山》)可见西山是由数座山峰组成的,山势逶迤,群峰叠翠,人迹罕至。《小石潭记》中写道:“伐竹取道”、“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从句中我们可以想见小石潭四面只有竹子、树木,一条出路都没有,还需柳宗元边走边砍竹子,才能开辟出一条通道,足见小石潭是一个冷清荒僻得无人问津的地方,连山野樵夫也不曾到过。
但是小石潭的神奇美丽恰恰遗落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山野岭里。文章用传神的笔触先后向我们描写了小石潭至密的树、至清的水、至奇的石、至灵的鱼、至曲的溪。总之这是一片远离俗世尘嚣的人间净土。尤其是小石潭的水,宛如徐志摩笔下荡漾着清波的康河:“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再别康桥》)梦境般的小石潭在读者眼里美得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但是作者对这样的美景却只是“心乐之”,心头一颤而已,终究还是觉得小石潭“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柳宗元并没有乐不思返,渴望成为山谷之士。
柳宗元写“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小石潭写的就是自己“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心情。王国维曾说:“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清代吴乔也曾说:“诗文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围炉诗话》卷一)那么,在作者这种悲伤压抑的心情下观照的景到底具有一种怎样悄怆幽邃的美呢?
作者在描述小石潭景色的时候,观察的视角是非常独特的。
例如他描写树。他不仅注意到小石潭树之茂密,要“伐竹取道”,才能“下见小潭”,“四面竹树环合”密不透风;而且他注意到青树是在“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的状态下生长的,这是在翠绿的藤蔓遮盖缠绕下成长的高大茂密的树木。看着密不透风的、把自己重重包围的树,看着被藤藤蔓蔓束缚、如同身为囚徒的自己的大树,带给他的不再是蓊郁苍翠,不再是清幽静谧,而是憋闷压抑,对他来说树“至密则闷”。
再看作者笔下的水和鱼。他不仅注意到水澄澈到极点,能一眼看到潭底是“全石以为底”,鱼是“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连鱼“影布石上”都看的分分明明、清清楚楚。而且他面对澄澈到极点的水甚至产生了一种幻想,那就是潭中已没有水了,潭已经空了,鱼像在空气中游动一样。看到作者笔下的潭,极易让人联想到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看着“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自由自在的鱼,想象着“似与游者相乐”来安慰这潦倒落魄之人的、富有灵性的鱼,怎能不让作者心生悲凉和忧伤呢?他可能会对潭空叹,顾鱼自怜,对鱼心生羡慕,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条鱼。对他来说小石潭的水“至清则空“,鱼“至灵则怜”。
再来看作者笔下至奇的石,是“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柳宗元靠近岸边,发现石底有的部分翻卷出水面,不禁浮想联翩。这些石块有些似乎成了水中的小洲,有些似乎成了海中的洲且之上有山,有些似乎成为了凹凸不平的山,有些似乎成了崖岸。一个潭中这么多形状的石头是少见的,真可谓石至奇则怪。作者看着靠近岸边的这一堆堆奇形怪状、嶙峋突兀的乱石,再看看远处若“犬牙差互”、狰狞崎岖的溪岸,一定令他心悸心乱不已。柳宗元表面是在写嶙峋突兀的石头,实际是在写嶙峋突兀的心情;表面上是在写狰狞崎岖的溪岸,实际是在写战战兢兢的心情。明代茅坤曾说柳宗元是“借石之瑰玮以吐胸中之气”。
最后来欣赏一下作者笔下至曲的小溪。作者无心去聆听潺潺的溪水,也无心去亲近甘冽澄澈的溪水,而是去眺望那“斗折蛇行、明灭可见、不可知其源”的溪身,一直看着那溪身慢慢地消逝在荒山野岭之中,他的心也随着那忽隐忽现的溪身起伏不定,这溪流一路将要遇到多少巉岩险阻呢?他将要流向何方呢?自己坎坷的人生、渺茫而不可知的未来不就像这条溪流吗?“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入黄溪闻猿》),千里曲的溪路是作者处境艰难和茫然的表征,这条至曲的小溪又平添了柳宗元几许的惆怅和迷茫。真可谓溪至曲则迷。
翟满桂先生曾说:“柳子的山水游记,不只是模山范水,而是借山水写心境,抒发失意的情怀,表达现实的感慨与人生理想,带有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这一类作品,在他的《永州八记》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小石潭记》写的是地处荒芜被人遗忘的却异常美丽的山水景致,作者其实是想借这样的山水表达一种自己虽才华横溢却被远弃遐荒的怀才不遇的愤懑和悲伤之情,可以说是“悲多乐少”。
参考书目
①《柳宗元诗文选评》,三秦出版社2004年7月版。
②《柳宗元精品全集》,大连出版社1998年3月版。
③翟满桂《一代宗师柳宗元》,岳麓出版社2002年7月版。
④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6月版。
⑤《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7年8月版。
⑥《古诗观止》,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年5月版。
⑦《辞源》 ,商务印书馆1983年7月版。
⑧朱光潜《谈美书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月版。
(作者单位:临海市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