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杜甫《北征》 周文化 天吴-紫凤 补天
摘 要:杜甫《北征》一诗在周文化的背景上,展开为三重二元对立结构,即天与君,凤与虎,屈与陶。而在这一切之上,又呈现出补天的母题。
有关《北征》一诗的篇章结构,仇、浦、杨诸家都有很好的见解,尤以杨氏为简要。其书眉评有曰:“以今皇帝起,以太宗结,是始末大章法。”①此评固是,而惜其未能注意到诗中更多的对应与起结。试将此诗70韵从中分开,乃得两部分各35韵,其前部正数、后部倒数韵数相近之处,诗语竟有出人意表的对应:
应予指出的是,上列对应中的大部分完全可能仅只是出于巧合,但我们援此线索细读文本却会发现,此诗尚有若干“深层结构”。
周文化的背景与“乾坤-皇纲”结构
此诗直接写到周代史事是在末段(分段依《读杜心解》②),而在第二段却有三处周文化的“遗迹”:1.“靡靡?阡陌”。“靡靡”一词出自《诗经·黍离》,写西周镐京为犬戎所破后,一位周大夫经其废墟心情沉重,脚步迟缓,所谓“黍离之悲”。2.“回首凤翔县”。常见杜集注本皆无任何与周有关的说明。而此地实周时王畿之地,其得名,又很可能源于周文王时有凤鸟飞临之事。3.“石戴古车辙”。仇注引《左传》:“周穆王周行天下,将必有车辙马迹焉。”③可知,老杜此行正是走在周的故地上,此“阡陌”距离仰天长叹的周大夫脚下的道路并不遥远,此“车辙”也正是周穆王东征西讨的车驾所多次碾过的那一带车辙。老杜一生服膺儒学,而儒学又是建立在周文化的基础之上,不觉涉笔相关实在也是自然的事。当然,更重要的是,老杜此时的心境与那位周大夫十分接近,又正盼望着出现一个周穆王那样的有为之君,来追踪周文王的盛大事业。所以,“靡靡?阡陌”既是哀悯两京陷于安史叛军之手,又映带着周文化之中衰(东胡-褒妲);“回首凤翔县”既是真情实境,写出老杜忠而见疏之感慨,又有回顾周文化之始兴之意(皇帝-太宗);“石戴古车辙”则既可能是诗人所亲见,又分明是怀想着周文化之自我调整、努力振作的景象(中兴-再兴)。
因为有周文化的背景,而周文化又以敬天命、重人事而著称,所以诗中随处可见“天”的影子,并且绾合着“天”与“君”两个方面来写(乾坤-皇纲)。诗中写到“天”与“君”的顺序如下:
皇帝(兼两方面)-君-君诚中兴主-乾坤-至尊-天色-圣心-昊天-皇纲-宣光-昭陵之神(宗教化)与太宗之人(历史化)
从表层看,“天”与“君”交错出场,互相借重,于修辞颇为得力;而从深层看,这表示着周文化的一种核心观念,即天人不二,君权得之于天。在殷商甲骨文中,天神是“帝”,或称“上帝”;秦始皇首称皇帝,自以为德行掩过三皇五帝。是以知“皇帝”一词本就含有“天”的意义,或说兼有“天”与“君”两方面。周代以“天”代帝,周王始称“天子”,使“天”与“君”两个概念难解难分。一方面君权神授,不容置疑;另一方面君权也要合理行使,庶几达于理想之境。诗中“君”与“天”相辅而行的写法,即意在表明东胡之叛乃逆天而行,终必为大唐王朝所挫败。进一步说,也显示出杜甫精神世界中回荡着的一种神性秩序——苍天在上,山川河岳在下(前登寒山重、泾水中荡??、海图坼波涛),圣君诤臣经纬寰宇(皇帝-太宗、谏诤-忠烈),人民百姓安居乐业(呻吟更流血、都人望翠华)。这是真正的悲天悯人,具有一种将人类精神各方面融汇为一的气魄。或许可以说,这是周文化在流传过程中所结出的最美丽的果实。
在周文化的背景之下,沟通天人的方式是祭祀(北征-园陵),而诗中竟然也就有三处与祭祀有关:1.“?郊”。仇注引杜笃《论都赋》:“瘗后土,礼?郊。”④后土,地神。瘗,祭地时掩埋祭品。2.“??”。仇注引《汉书·郊祀志》:“秦文公梦黄蛇自天而下,止于?衍,作??,用三牲郊祀白帝。”⑤白帝,天上五帝之一,在西方。3.“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此指太宗昭陵,于肃宗为祖庙。诗中又有三处可引起关于祭祀之联想:1.“呻吟更流血”之“血”。周人用牲血来祭土神、谷神、山川之神等,更早则用人血。2.“坡陀望??”之“望”。远望山川而祭之,名曰“望”。3.“罗生杂橡栗”之“栗”与“恸哭松声回”之“松”。相传远古氏族各有崇拜的树木(社树),夏后氏用松树,殷人用柏树,周人用栗树,后来演变成一块木制的牌位。以上诸处涵盖了吉礼最主要的三类:祭天、祭地、祭宗庙。⑥老杜可能完全无意,而读者一旦发觉,便可以联想到,诗人一路行经之处竟遍布祭坛,而在这祭坛上做着“牺牲”的是战死和受伤的士兵,是遭到胁迫的“都人”,是忍受着饥寒的诗人的妻儿一般的百姓,以及“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在寒山荒谷、战场旷野上踽踽独行的诗人”自己⑦。
“天吴-紫凤”结构及其象征意蕴
“凤”作为杜甫的“精神图腾”几已成为老生常谈,而在此诗中因与“虎”相绾结又具有别样的意味。诗中贯穿着一个“凤”与“虎”及相关意象的系列:
凤翔,紫凤,金阙;
猛虎,天吴,白兽闼。
第一对“凤翔”与“猛虎”。“凤翔”本是行在地名,诗中以回首仰望的视角,写忧君恋阙之心,却无意描绘出了凤鸟翱翔于天宇的美好姿态。在无更多背景与限制的情况下,“凤翔”既象征着一个王朝的美政,又象征着士大夫的高尚人格,以及诗人的自由生命状态。稍后的“猛虎立我前”则因实写虚写而引起了争论。若与“凤翔”合观,则此处“猛虎”乃是表现出在人生的长途中一种坚毅的精神,就国家而言也可以说是象征着艰险的处境以及由这种处境所激发出来的勇气。这样看来,实写虚写之争并无意义。
第二对“天吴”与“紫凤”。此句于全诗中心(正第36韵,倒第35韵)呈现两个神话形象,意义丰富,象征鲜明。一则,写出生活之困顿,如王嗣?]所说:“写故家穷状如画。”⑧再则,自嘲个人之功业无成。天吴紫凤本是官服上的图案,现在却给小孩子作了补丁,真是一个辛酸的玩笑。三则,是暗示着朝廷的困境。凤可标志与皇帝有关的事物,凤池又指宰相之位;而虎也是山兽之君。天吴紫凤之颠倒,岂非社稷倾覆之象。正像诗人无法为自家伸冤,乃借赞美陈玄礼曲折致意一样(谏诤-忠烈);诗人不好或不愿正面描写王朝之困厄,遂借家庭之窘境来表现。四则,是象征着理想的落空。国家昌盛则有祥瑞,现在眼见天吴紫凤上下颠倒,国运如何,不问可知。孔子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这里老杜似乎也有自叹道穷之意。
第三对“白兽闼”与“金阙”。“白兽闼”,本名“白虎门”,唐避太祖讳,改为兽。“金阙”在诗中指皇帝的宫殿,岑参与杜甫同题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一诗有“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杖拥千官”之句,意义相同。同样的意义又常常写作“凤阙”,如杨炯《从军行》:“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李白《留别从兄徐王延年》:“冠剑朝凤阙,楼船侍龙池。”“金阙”之“金”与“凤阙”之“凤”都没有实在的意义,这两个词其实是可以互换的。至于何时用“金”何时用“凤”,则取决于修辞的需要。杜诗以“金”对“翠”,着眼于颜色;岑诗以“金”对“玉”,着眼于质地;杨诗和李诗以“凤”对“龙”,着眼于种属。所以“金阙”一词颇可引起关于“凤”之联想。(李斯《谏逐客书》:“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司马相如《上林赋》:“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翠华疑即翠凤,“翠华”一句也隐约含有一个“凤”字。)是知全诗有三个与“凤”相关的意象,三个与“虎”相关的意象。这最后一对意象出现在将近篇终之处,上一句“白兽闼”还充满了期待,下一句“金阙”则似乎已在欢迎中兴的到来,充满了乐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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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对意象所表现情绪的变化,正标志着全诗情绪和节奏的变化。除上文所述外,其象征意蕴还在于:“凤”更倾向于理想,而“虎”则与现实有着更明确的关系。凤是仁德,是文采;虎则是力量,是事功。不论老杜其人其诗,似都有这两个方面。
“屈原-陶渊明”结构与杜甫人格的完成
杜甫此诗虽全篇写国事家事,却也隐约着提到了两个诗人。其中比较明显一些的是陶渊明。“菊垂今秋花”是最为典型的陶渊明式场景,而“缅思桃源内”一句则直接说破。诗中前后三次出现“归”字,也很容易令人想到陶渊明。陶公归田写了《归去来兮辞》,老杜探家作了这首《北征》,大体结构(慨叹矛盾处境-路途所历-家园情景-摆脱矛盾,瞻望来日)基本相同。写景之笔和描摹小儿情态之处也颇为神似。这里需要辩明的是杜甫对陶渊明的态度。说“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是不是就否定了陶渊明呢?所谓“缅思”就是遥想,遥想是有心向往而又保持距离的。这里的“拙”字又不同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的“老大意转拙”;《咏怀》是开篇强调自己思想坚定、性格倔强,而此处则是表现了在饱尝人世辛酸之后,目遇自然美景之时,渴望暂时规避而又不能放弃追求的心情。这种情况颇似孔子遇到隐士之时的“夫子怃然”,是一种交织着景慕与遗憾、茫然与执著的心态。
诗中还常常闪现的另一个身影是屈原。陈贻?{《杜甫评传》说老杜作此诗的处境和动机与屈原作《离骚》相似⑨,指出“回首凤翔县”二句无论手法还是情绪都与《离骚》“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十分相似⑩。又注家多指出此诗开篇仿曹大家《东征赋》,诚是,而内在神理又与《离骚》相似:“皇帝”与“帝高阳”虽有古今之别,而同样是以王道正途来确定诗歌的内在时间,赋予下文的抒情叙事一种神圣性;“闰八月初吉”也与“寅年寅月寅日”相仿,都是取时空中一个特别的点,造成一种时间从此开始,或一切将发生变化的气氛。下面上演“君-臣-胡”的戏剧(诏许-拜辞,东胡-臣甫,天色-妖氛,胡命-皇纲),颇似《离骚》中“灵修-朕-群小”的结构;《离骚》明写凤凰飞腾,《北征》则暗写凤鸟窘境。
屈原和陶渊明两个前代诗人的身影的交叠,给杜甫的自我人格完成提供了基础。杜甫在根本上继承了屈原的精神,既表现在忧君恋阙(首段),又表现在寻求自我精神出路(次段,三段),而最终将两者合而为一(四段、末段),从而保持了精神世界的平衡,屈原却在两者极大分裂的痛苦中毁灭了自己。杜甫虽不能完全像陶渊明那样生活,却对其怀有向往和敬意,而且他始终保持了对自然风景的敏感(次段),笃于夫妻父子之情(三段),后来在成都郊外“缅思桃源内”的幻想几乎成为现实,而当时正是干戈未定。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杜甫集纳了屈、杜两家的精神资源,而形成自家独特的面目;可以说这首诗蕴涵着杜甫精神人格的各主要方面(较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更加全面,前期其他诗作更无法比拟),也可以说是这首诗标志着杜甫精神人格的完成。
“补-救”结构与补天母题
紧邻“天吴紫凤”,诗中心矗立着“补-救”的构架。从字面说,“补”是补衣,“救”是救寒,似别无余意;然而用以补者乃是“天吴紫凤”(所谓“王者瑞”),所救者乃是无边饥“寒”(全诗“寒”字凡三见:寒山、寒月、寒凛????胖?安埂弊帧熬取弊植⒎切樯琛H??薮Χ?恰安咕取保骸扒?ず??辍保?把龉厶焐?摹笔翘熘?咕龋弧安晃畔囊笏ァ保?靶?夤?髡堋笔蔷??咕龋弧盎富赋陆???阮岱苤伊摇笔浅贾?咕龋弧捌渫踉钢?场笔峭庖闹?咕龋弧爸锇?А笔抢?飞系牟咕龋蝗魃ㄔ傲晔亲诮绦缘牟咕取6?鸥τ趾纬⒉幌刖绕薅??⒑??谥叶??柚?视质笔痹诮?芯?裆系淖跃取W跃龋?燃遥?裙??让瘢?忍煜拢?薏皇蔷取U獗闶侨??淖芴逑笳鳎?彩且徊慷攀??笾肌
在中国文化史上,女娲补天的神话开启了“补天”母题,但后来的诗人在这个母题上往往无大作为,伟大如《红楼梦》也只是诉说着“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悲哀。只有充满悲剧精神的杜甫,他忠诚于他的君主,而又勇敢地指出他的过失;他热爱他生活的时代,而又唱出这时代的悲音。站在野蛮地摧毁了整个大唐盛世的安史之乱面前,他以血泪歌唱,虽然他所热切呼唤的中兴迟迟没有到来,他的诗歌的巨大的道德力量却长存天地之间,成为“补天”母题最为卓越的表达者。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付振华,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
① 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3页。
② 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2页。
③④⑤ 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98页,第398页,第399页。
⑥ 参考阴法鲁、许树安主编《中国古代文化史》第二册第十一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第78页。
⑦ 葛晓音:《杜甫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1页。
⑧ 王嗣?]:《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页。
⑨⑩ 陈贻?{:《杜甫评传》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9页,第3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