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8481

  

周作人与早期白话诗学

◇ 熊沛军


   关键词:周作人 诗歌理论 真实性 诗的效用 贵族化
   摘 要:周作人是中国白话诗学发展史上的先驱者,他不仅以新诗创作的实绩推动白话文学的前进,同时对建设新诗理论也有自己的见解和认识。诗歌要表达诗人的真实的情思,诗歌的“贵族化”理论和中西融合的诗歌发展之路,都是早期周作人对新诗理论的重要贡献。这些理论使他成为中国新诗理论建设的奠基人。
  
   白话新诗在创立之初,除了白话诗歌创作、语言形式的更新、表现手法的调整以外,能否及时获得有效的理论支持也是至关重要的。胡适作为新诗运动的带头人,曾明确提出“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在他的号召下,不少诗人加入了白话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建设的潮流中。但即便如此,许多作家在创作白话诗歌的时候,并没有摆脱旧诗词的束缚。真正冲破文言文的樊篱,用白话文写诗的只有鲁迅、周作人兄弟两人,朱自清认为他们才真正运用了白话文的语言和文法,走上了欧化的道路。周作人在文学革命的早期以一个实践者的身份参与到白话诗歌创作的队伍中,以“欧化的白话语言”,真正做到了用西方逻辑化的思维方式与语言形式取代了中国古典诗的非逻辑化,为白话文运动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周作人的“新诗”作品,在早期新诗的相关谈论中,常常被当做一种“范本”,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现象。其实,在《新潮》编者的大力推举之前,《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1919年2月15日)以头条位置发表周作人的《小河》,就可能隐含了某种“经典化”的意图。支持这种经典化的最有力因素,正如周作人后来所概括的,该诗主要是通过一种高度散文化的手法,在形式上得以成功挣脱“旧诗”的森严成规:“《小河》……或者在形式上可以说,摆脱了诗词歌赋的规律,完全用语体散文来写,这是一种新表现,夸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至于内容那实在是很旧的……”而在此后不久,胡适更明确地将《小河》定位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并特意将周氏兄弟从最初那批“新诗人”中区别开来。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周作人还以一个建设者的姿态对中国新诗理论的创建进行了颇有成效的研究。下面,我们将就其早期新诗理论的几个比较重要的方面进行详细的探讨。
  
  一
  
   在新诗草创期,周作人的《论小诗》,使五四后的诗歌创作有了宽宏的眼光和胸襟。面对当时诗坛上出现的一些表现人生感兴,内心私语的短小篇章,周作人及时肯定了它的存在价值。在过去,诗是堂皇而完整的,周作人却肯定诗人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肯定这些心灵的闪光,肯定以天真率性为诗。对于那些频频指责这类小诗不是诗的批评家,周作人说:“我的意见以为最好任各人自由去做他们自己的诗,做的好了,由个人的诗人成为国民的诗人,由一时的诗成为永久的诗,固然是最所希望的,即使不然,让各人发抒情思,满足自己的要求也是很好的事。”这番话无意中触及了对新诗理论的一种基本态度,即特别强调诗歌对真情的流露。而“所谓真实,并不单是非虚伪,还须有迫切的情思才行,否则只是谈话而非诗歌了”。
   早在1918年周作人就作文指出文学“应以真挚的问题,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1922年他进一步提出“诗本是人情迸发的声音”,“诗是表现个人情思的东西”,这是周作人对诗歌本质的看法,他强调和看重的是诗歌在表达诗人感情时的真实性,正如他在《〈扬鞭集〉序》中所说的“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这里所谓的抒情就是指抒发作者个人的真挚情感。他说:“我们所希望的,便是摆脱了一切的束缚,任情地歌唱……我要做风流轻妙,或讽刺谴责的文字,也是我的自由,而且无论说的是隐逸或是反抗,只要是遗传环境所融合而成的我的真的心搏,只要不是成见的执著主张派别等意见而有意造成的,也便都有发表的权利与价值。这样的作品,自然的具有他应具的特性,便是国民性,地方性与人性,也即是他的生命。”因此可以看出,周作人关于诗歌应该表达真实情思的主张其实也是与他崇尚自由、自然冲淡的个性密切相关的。
   与此同时,他也指出这种真情实感也并非毫无修饰地把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写进诗歌。周作人所强调的“真实”其实还包含了一种主观的选择,诗人在生活中的感受要经过一定的提炼加工才能用真挚的语言表达出来,才能使诗歌更像诗歌。“做诗的人要做怎样的诗,什么形式,什么内容,什么方法,只能听他自己完全的自由,但有一个限制的条件,便是须用自己的话来写自己的思想。”“譬如一团火须燃烧至某一程度才能发出光焰,人的情思也须燃烧至某一程度才能变成诗料……所谓某一程度,即是平凡的特殊化……诗人见了常人所习见的事物,若能比常人更敏锐地受到一种敏感,将他艺术地表现出来,这便是诗。”这段话精确地传达了周作人对诗歌创作的认识。所谓“艺术地”即对事实的提炼,是诗人在对生活有了一种敏锐的体察、并同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表达欲之后,使用恰到好处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和思考。真实的感情加上艺术的表现方式,这就是周作人最初探索新诗所得到的成果。
  
  二
  
   有了对“诗歌要表达真实感情”的要求,周作人走上了反对过于强调诗歌效用的道路,在20世纪20年代的一篇文章——《诗的效用》中,他表达了自己对诗的效用的看法。可以说这是他对自己先前的看法的补充,也是后来他所主张的诗歌“贵族化”理论的基石。
   在《诗的效用》成文之前,周作人的得意门生俞平伯曾写过一篇《论诗歌进化的还原论》,文中提到了托尔斯泰对于诗歌应当向善的主张,并声称他自己也受了这种影响,觉得诗歌应当表现人生,认为“诗底效用是在传达人间底真挚,自然,而且普遍的情感,而结合人和人底正当关系”。他指出,可以入诗的材料很多,当然其中也有“不善的”,但是诗人在做诗的时候,是怀着一种向善的态度去创作的,而且还要使读者在欣赏了诗歌之后,怀着与作者同样的态度。因此他得出的结论是“好的诗底效用是能深刻地感动多数人向善的”。但是这种看法却遭到了周作人的反对。他在《致俞平伯》一文中说:“我以为文学的感化力并不是极大无限的,所以无论善之华恶之华都未必有什么大影响于后人的行为,因此除了真是不道德的思想以外可以放任。”文章开头就对“诗歌是劝人向善的”观点提出了质疑。
   周作人从三个方面来阐述自己的看法。首先,他认为诗歌的效用是难以估计的。因为文学既是个人的又是世界的,是以个人的角度去打量社会,这样就难免会融入主观的情思。作者在创作的时候一般不会去关注作品对社会的影响,而更注重的是对自我的表达。所以周作人认为,真正的文学家不应该太过关注文学作品的社会影响,更不应该过多地去趋奉读者的爱好而进行写作。其次,周作人认为俞平伯提出的“诗歌是感人向善的”说法中,“善”字的概念是不确定的,没有确切的标准。“现代通行的道德观念里的所谓善,这只是不合理的社会上的一时的习惯,决不能当做判断艺术价值的标准”,这里就包含了对“善”的概念的质疑,他认为如果一定要把文学看做“劝人向善”,反而会使人陷入歧途。最后,他指出托尔斯泰的“向善说”是建立在能读懂诗歌的人的多少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在现实中,一个读者要真正理解一首诗歌,是要经过一定水平的训练。“文学家虽然希望民众能了解自己的艺术,却不必强将自己的艺术去迁就民众”,在他看来“文艺本是著者感情生活的表达,感人乃其自然的效用,现在倘若舍己从人,去求大多数的了解,结果最好也只是‘通俗文学’的标本,不是他真的自己表现了。”这其实也就牵涉到了诗歌的“贵族化”的命题。可以说“贵族化”的观念是建立在周作人早期的这些对诗歌的认识的基础之上。对诗的效用的关注,从一定程度上标示了他以后在诗歌理论研究上所走的方向。
   [##]
  
  三
  
   在用白话写作诗歌的风潮普及整个社会以后,对诗歌的写作又上升到一个新的要求。这个时候最激烈的讨论莫过于对诗歌平民化与贵族化的论争了。白话诗歌的提出在于打破文言文一统文坛的局面,所以在早期的创作中,诗人们注重的是“作诗如作文”,以达到语言的通俗易懂,进而对白话诗进行普及。这种观念的直接后果是使诗歌因语言的散文化而失去了“诗味”。最早起来反对诗歌的“散文化”倾向的当属康白情,他在1920年发表的《新诗底我见》里对早期白话诗歌提出了质疑,并针对“平民的”诗歌提出了“贵族的”诗歌观念。这一新命题的出现,使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两种关于诗歌理念的矛盾表现了出来,即“作为现代启蒙主义文学组成部分的新诗,它的社会责任决定了必须追求诗的‘平民化’……但作为现代艺术思维的产物的新诗,它的现代性与先锋性又决定了它只能、并且必然是‘贵族化’的”。在这两种倾向中,周作人始终是站在使诗歌“贵族化”的队列中的。虽然早期他写过《平民的文学》一文,但他所说的“平民的文学”主要是指的反映平民生活的文学,是“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这种观念与“平民的诗”这一概念是有一定的区别的。在康白情之后,相继又有俞平伯、成仿吾、闻一多等人加入到诗歌“贵族化”的探讨中。
   1926年,穆木天发表《谭诗》,第一次明确地反对胡适提出的“作诗如作文”的观点,他说:“中国的新诗运动,我以为胡适是最大的罪人。胡适说:作诗须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错”,并提出“诗与散文的纯粹的分界”的意见。他提出的“诗是要暗示的,诗最忌说明”的看法把康白情“诗歌贵族化”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也为后来的现代主义诗歌打下了基础。周作人对穆木天的主张是极力赞成的,正如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说的那样,周作人和康白情一样认为诗歌应当是“贵族化”的。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周作人就在《贵族的与平民的》一文中区分了二者的关系,并指出:“我相信真正的文学发达的时代必须多少含有贵族的精神。……我想文艺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以贵族的洗礼,这才能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学。……从文艺上说来,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贵族化。”在《〈扬鞭集〉序》里,他更是直接指出早期白话诗太过直白,“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璃球,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为了使诗歌多一点“余香和回味”,他认为应该在创作中使用西方所谓的象征的手法,诗歌的精义便在象征。同时他也发现,西方的象征在中国也“古已有之”,这便是《诗经》中“兴”的表现手法。所以在周作人看来“象征”既是外来的新潮流,也是中国的旧方法,中国的新诗“如往这一路走去,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国新诗就可以产生出来了”。这种中西融合的观念,是对早期白话诗歌反叛传统的口号的纠正,为中国新诗发展的道路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如果说新诗发展的早期是对西方现代化艺术手法的吸收,那么在这以后,周作人提出的中西融合观则使人们将目光重新定位在历史和传统所传承的文学艺术上,诗歌的发展方向则应该重新返回传统,寻找属于中国传统的民族化艺术。在此基础上,周作人又提出了诗歌的民族化,号召诗人们创作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品。他说:“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部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冲突,合成和谐的全体,这是‘世界的’文学的价值。”中西文学融合的观念是周作人对中国新诗理论建设的重要贡献,可以说是为当时的诗歌创作者和理论建设者们提供了一种解决新诗出路的方法。后来的新诗发展道路也证明了这种方法的可行性,象征派诗歌的蓬勃兴起无疑是在这种“融合”理论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
   综上所述,周作人早在20世纪20年代即新文学发轫之初就以诗歌创作的实绩和对新诗理论颇有建树的研究确立了自己新文学运动先驱的位置,诗歌要表达诗人真实的情思,诗歌的“贵族化”理论和中西融合的诗歌发展之路,都是他对新诗理论的重要贡献。这些主张在新诗发展历史上的地位是无法忽略的,它们连同周作人的名字将永远嵌入文学殿堂的天穹。正如废名所说的:“如果不是随着周作人先生的新诗做一个先锋,这回的诗革命恐怕……革不了旧诗的命了。”周作人对中国新诗发展的贡献的确是卓著的。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熊沛军(1975- ),湖北荆州人,首都师范大学书法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 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C]//陈金淦.胡适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9.
  [2] 周作人.知堂回忆录(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 周作人.论小诗[M].海南:珠海出版社,1998.
  [4]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之十三论小诗[N].晨报副刊,1922-06-21.
  [5] 周作人.艺术与生活[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6] 周作人.周作人代表作[M]//张菊香.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
  [7] 周作人.文类编(3)[M]//钟叔河.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8] 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C]//乐齐.中国当代作家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9]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第二集)[M]//张明高,范桥.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10] 钱理群.周作人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11] 穆木天.谭诗[M]//蔡清富,穆立立.穆木天诗文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5.
  [12] 废名.谈新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周作人与早期白话诗学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