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精神 物质 心灵 自然 融合
摘 要:《柳威尔斯的童年》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说。作家笔下的文字不是简单地描摹出童年时代的生活现实,而是犹如跳动的音符敲开了读者的心灵之窗,在看似简单的故事情节中,渗透了作者独特的美学思想,即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统一、人类与自然的完美融合。这部作品同时也在某些方面为《日瓦戈医生》的创作做了铺垫。
半个世纪前,一部被称为继《战争与和平》之后唯一能够在精神上与之相媲美的史诗性作品问世了,这就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这部作品是俄罗斯作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毕生心血的结晶,是他文学创作的总结。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其前期诗歌、散文创作以及译作的影像和痕迹。谈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散文创作,就不能不提及其中篇小说的代表作《柳威尔斯的童年》(1918),因为这是他在散文创作上的一个创新,也在某些方面为他长篇小说的创作做了铺垫。
1917年的夏天,帕斯捷尔纳克完成了《生活啊,我的姐妹》的创作。他把在这期间所体验到的创作热情带到了中篇小说《柳威尔斯的童年》的写作中,同时也把这份情感献给了他的女主人公。于是,在1917年-1918年的寒冬,《柳威尔斯的童年》诞生了。很快,各种美学和世界观立场不同的艺术家、批评家注意到这部小说的出现。有人把它列入反映童年的古典作品之列,“在爱、温暖、直率以及某种作者情感所理解的纯洁坦白的波浪中”发现其同列夫·托尔斯泰《童年》的相似处。特尼亚诺夫对这篇小说的感受是“列夫·托尔斯泰时代没有碰到过的感觉,几乎是新事物的气味”。高尔基还为此书的英文版(后未能出版)写了序言,认为这部作品是“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从现实生活中借取一个半幼儿——柳威尔斯姑娘来讲述自己,表现出这个姑娘如何理解世界……这点他做得非常精巧熟练,甚至很出色……非常有独特性……”“此书将唤醒对于小人物的美好的思考,这些小人物我们很不注意将他们带进我们的巨大的、但依然是拥挤的、喧闹的、不很快乐的世界里来”①。
确实如高尔基所说,这部小说应该走进我们每一个读者的内心世界。因为,它为我们展示了我们每个人都曾拥有的、铭记在心的童年生活。就像帕斯捷尔纳克在《安全证书》中提到的:“每个人都知道少年时代是漫长无边的。……少年时代是我们一生的一部分,然而它却胜过了整体。”②但是,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文字绝不是简单地描摹出童年时代的生活现实,而是犹如跳动的音符敲开我们的心灵之窗。他似乎描述了“上天赋予的一种永恒的童年”③。女主人公叶尼娅·柳威尔斯出生于彼尔姆城。一天夜里,她因看见河对岸的冲天火光而大哭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得知那里是家官办工厂。不过,叶尼娅并没有向大人提出在她看来最本质、最让她不安的问题。岁月流逝,孤独伴随着叶尼娅的童年。父亲经常外出,母亲也总是在孩子不需要的时候出现。后来,叶尼娅和家人搬到了叶卡捷琳堡。这里的生活是全新的。父亲有一个即将回国的比利时朋友,他在临出发前说自己的一些书籍放在茨维特科夫那里,如果柳威尔斯需要可以去取。过了不久,一个出现在陌生花园里的跛脚人引起了叶尼娅的注意,这就是那个比利时人提到的茨维特科夫。然而,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产生过什么直接的联系。一天傍晚,父母去了剧院,叶尼娅留在家看书。不知过了多久,叶尼娅忽然听见许多杂乱的声音,其中凸现出母亲的喊叫声。原来,在戏剧结束后,父母乘坐的马车压死了路人。而这个被压死的人正是茨维特科夫。
虽然在情节的安排上,《柳威尔斯的童年》有像侦探小说一样扣人心弦的地方,但总体来讲,作者主要表现的却是女主人公对人和外部事物的一种体验和感受:即帕斯捷尔纳克重在用诗意的笔调向读者展示女孩叶尼娅从儿童发育成长为少女时期的细微而隐秘的心灵世界。小说对女孩童年时所见所思的描绘,首先体现在她对语言与事物关系的认识上。叶尼娅以其新鲜而无邪的眼光来观察世界。许多在成年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名称第一次与她接触时都会变得那么神秘。如那一夜叶尼娅被安卡拉猫弄醒后,“她看到大人还在阳台上。……无法断定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在做什么:那东西没有名称,没有清晰的色彩,没有准确的轮廓;它颤动着,是那样可爱和亲切,并且分明不是梦幻……叶尼娅哇哇大哭起来。……父亲的解释十分简短:‘这是莫托维利哈。’……要知道她所要求的仅仅只是这一点,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究竟叫什么”④。于是,与事物相联系的名称在叶尼娅了解世界的感受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这天夜里名称暂时解释了一切,因为这天夜里名称还有足以使孩子平静下来的意义。”接下来,叶尼娅开始在现实生活中观察周围的人和事物,感受着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在对父母感情的观察、女仆的生育、母亲的流产以及茨维特科夫的死亡事件中,叶尼娅的心灵世界慢慢丰富起来。这些事件的发生使她懂得了做女人的不易,体悟到了人世间的复杂情感。
诗人米哈依尔·库兹明曾经对《柳威尔斯的童年》产生过这样的感受:它“是最意味深长且纯真的俄罗斯散文”。这种“最意味深长”应该在于小说不仅表现了人物隐秘的心灵世界,而且还将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看似平常的现象与主人公叶尼娅那富有诗意的精神世界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叶尼娅由于得不到忙碌的父亲和感情冷漠的母亲的关心,就常常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和注意力分给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和小细节。于是,很平常的事物和细节被叶尼娅的精神世界诗化了:“柞木餐橱看上去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餐桌的桌布上方移动着英国教师那双用熏衣草浸液浸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而家庭之外的事物和现象也没有逃脱她的主观感受和渲染:“马车底下轰隆一响,跑出一只像烟炱一样乌黑的窟窿,里面积满垃圾和不安。窟窿像箭一样离去,到了很远的地方,目力所及的尽头,仿佛受了惊吓,里面的垃圾突然翻滚和摇晃起来,就像远方表示信号的闪闪烁烁的念珠。……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乌黑的轮廓给人以神秘感。……城市把这些岸上和船上的灯火浸在河里漂洗。……驳船躺在水面上望着星星。”
这些看似普通的事物或是细节不仅被叶尼娅赋予了诗意,它们还在她的理解中获得新的意义,这些独特的涵义就是叶尼娅对事物本质的理解:“她看到的景象难以形诸笔墨。沙沙作响的核桃林在列车蛇行似的进入后,成了海洋,成了世界,成了一切的一切。”叶尼娅的这些所思所想使小说的创作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哲理高度:即作者对于精神与物质的统一、现象与本质的相互关系、主体世界和现象世界关系的思考贯穿于这篇小说的艺术结构之中。如我们前面提到的,叶尼娅对事物和语言关系的认识,就是作者关于现象和本质关系的思考。而小说讲述女孩身体和精神的成长过程,则体现了物质和精神相统一的思想。依据这一主导思想,叶尼娅出生的那个城市彼尔姆,和使她成熟的那个城市叶卡捷琳堡,不仅是她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她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叶尼娅由彼尔姆搬到叶卡捷琳堡在小说中成了划分她从童年到少年生活的阶段性标志。她意识的形成是在童年,在彼尔姆,“这天早上她迈出了直到昨天夜里还置身其中的童稚时期”;而她道德感的形成是以搬家为开始的,在叶卡捷琳堡。彼尔姆和叶卡捷琳堡蕴含了多种多样的生活现象,但是这些现象都是统一在叶尼娅的精神世界里。这些表面上看来近乎于清闲安逸的生活现象掩饰不了家庭成员之间的本质关系:父母的关系中存在着某种不和谐。在柳威尔斯的家中“一切都很方便,都很舒服,却又异常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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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中的所有物质现象与叶尼娅的精神世界在小说中彼此融合,同样,人与大自然的同一性也体现于这部小说的描写之中。当女主人公叶尼娅心情不好的时候,户外虽然是春天,本应是阳光明媚的。但是这个春天似乎也受到叶尼娅无聊心境的影响,“难成气候的乌拉尔的春天”变得“病病歪歪”。在帕斯捷尔纳克完成《生活啊,我的姐妹》时,其基本的美学思想就已经形成了:着重表现人与大自然的一体性。他的诗歌中充满了说不尽的热情和对大自然的感恩。帕斯捷尔纳克在领悟了大自然之后,力图洞察大自然的灵魂。于是,“大自然被赋予了与诗人平等的主体特性,它成为一个行为主体,而不是被描述的消极客体。”⑤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在沉默的植物身上看到与人类的心理状态相似的地方,感觉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作家将诗歌中的感悟和创作观念带进了中篇小说的创作中,人与自然的统一被深深地植入“柳威尔斯的童年”中。作家为了将自然与人融合在一起,打破了时空的枷锁。大自然先是渗透进房子里:“透过窗帘泻入一片静悄悄的北方的阳光”,“房子和院子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作者为了表现人与大自然的密切关系,还强调了包围着人的大自然所赐予人类生活和思考的能力。在小说中,被家庭教师和母亲误认为小小年纪就开始擦粉的叶尼娅觉得很委屈。与母亲辩驳的过程后,事情仍得不到解决。于是,叶尼娅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了大自然,她“用哭红的眼睛瞪着玻璃窗,轻轻抽泣。流冰顺流而下,吱吱作响。天上闪耀着一颗灿烂的星。空旷的寒夜呈现出毛躁金属的没有光泽的黑色。……叶尼娅重又朝星星和卡马河望了一眼”。在这样的观察过程中,叶尼娅似乎领悟了大自然赐予自己的思考和行动的力量,认识到自己需要听从大自然的召唤,“她下了决心,不顾水冷,不顾流冰,倏地跳进河里”。当然,叶尼娅并没有跳进河里,她只是在认识大自然的过程中学会了思考。叶尼娅动情地将这件事叙述给母亲,并得到母亲温柔的拥抱。
在帕斯捷尔纳克的笔下,不仅是大自然被赋予了“灵魂”,就连家中的物品也被赋予了人类心灵的情感。这些家居事物(如电灯)可以感受到女主人公的心境,当叶尼娅苦恼地沉浸在长久而烦闷中的时候,电灯也“衬托出傍晚空气的空虚。这些电灯没有光亮,仿佛病态的果实”。除此之外,它们还可以感应房子以外自然界中发生的一切,“这些电灯……与春天的天空关系密切,它们和天空靠得那么近,就像病床旁的饮料。它们的魂在房间外面”。于是家居物品成了叶尼娅与大自然这两个主体相联系的媒介。当叶尼娅被误解后,她开始听从大自然的教导。叶尼娅的这一决定,似乎得到了接近大自然的家中物品的赞许。它们重新靠近她,融入进她的生活:“电灯重又像冬天那样成了柳威尔斯家里的电灯——炽热,勤勉,忠诚。母亲买来的玩具松貂在蓝色的羊毛台布上跳跳蹦蹦。……叶尼娅坐到长沙发的边沿上,显得疲惫而又幸福。她落座的姿势很谦虚,也很优美。”帕斯捷尔纳克通过女主人公赋予家居事物的这些心灵感受正体现了他所遵循的精神与物质、主体世界和现象世界相统一的创作原则。
《柳威尔斯的童年》作为帕斯捷尔纳克中篇小说创作的代表,其中所体现出的美学思想在作家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中也有着鲜明的体现:人如何融化于大自然之中,物我同一的理想是如何体现的,大自然如何赐予人类爱的力量。长篇小说对主人公日瓦戈的自我体验、精神感受、情绪心理的刻画,以及对与此相关的大自然景色和环境气氛的描绘,都是物质和精神世界的统一,人与自然融合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日瓦戈和叶尼娅一样都是在与大自然的融合中感受到心灵的安逸,感受到生活的魅力。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人与自然融合所产生的力量可以战胜空间和时间的羁绊。《柳威尔斯的童年》“在同时代的小说创作中别开生面”⑥,它不仅体现了帕斯捷尔纳克独特的创作思想与艺术特征,也奠定了作家在俄国文坛上的重要地位。
作者简介:张 纪,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
①③ 转引自薛君智:《回归》,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93页,第76页。
② [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人与事》,乌兰汗、桴鸣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3页。
④ [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柳威尔斯的童年》,曹国维译,载《20世纪外国文学作品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986页-第997页。
⑤ 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53页。
⑥ 汪介之主编:《20世纪欧美文学史》,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73页。